第26章 蕭瑟
逼近蕭瑟涼秋,天光緩緩浮動,騰出曜日雲霞,長安街人語嘈雜,馬車縱橫交錯,粼粼而馳。
與坊市繁華不同,此時陸府朱門緊閉,一片素然沉凝之色。
沈沅獨坐于案前,脊背挺得筆直,雪衣披肩,烏發如緞子般落于背後,一雙皓月眸子瑩瑩如水,暗色深沉,失望,厭倦,疲憊交雜其中。
新帝已下聖旨,寅時之前,她必要入宮。門外小太監正候着,待她梳妝畢就迎她過去。宮中四馬立乘等在朱門外,陸晉半刻鐘進來,沉默下,又催促她快些,莫要誤了時辰。
誤了時辰?
可笑!
自古與人共妻有違人倫,視為不恥,更何況她還是臣子之妻,沈家如今再過敗落,她也是長安貴女,現今竟被人欺辱到這般地步。
而她的夫君陸晉,聽聞新帝昭她入宮時,竟沉默以待,還安撫她,過幾日新帝失了興致自會把她送回來。
這豈是大丈夫所言!
沈沅閉眼,鏡中端莊溫柔的女郎眼角緩緩生出一抹嫣紅,空流一行淚出來。
陸浔,現在你滿意了嗎?
這日,沈沅畫上最為精致的妝容,梳飛雲發髻,鬓插八寶翡翠步搖,流月彎眉,明眸善睐,卷翹長睫遮住眼中神色,眉心點海棠鎏金钿,姿容豔麗,舉世無雙。
披帛随風而過,陸晉眼睜睜看着心中珍愛之人步步踏入皇宮深淵,即将落到他人身下,她的嬌媚低吟再也不只是他一人獨有。陸晉雙拳攥緊,心口堵住一口氣,自胸膛迸發而出,剛踏出一步欲拉住沈沅,那小太監忽然站出來,微微一笑,作揖福禮,用尖銳的嗓音道“皇上吩咐,夫人由咱家相迎就夠了,還請陸大人留步。”
說話的空隙,沈沅就已走出了院子,陸晉再擡眼時,便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
侍從在馬車側旁放上木凳,沈沅提裙踏上去,彎腰還沒進車廂裏,小太監從裏面遲遲出來,含笑,“夫人,咱家來時王爺交代,夫人初次面聖,難面會落些宮中禮儀,若是夫人想先學學,由咱家帶您過去。您若是不想學也成,咱家會把您直接迎進宮。”
沈沅垂眼片刻,柔聲回應,“有勞公公了。”
Advertisement
…
馬車停于九重閣樓前,沈沅掀簾從車廂裏落地,仰目而視,久久伫立。
當年朝貢,蠻人獻一胡女,胡女媚色如鈎,身段風韻,一舞傾城,先帝見之當夜便寵幸了那胡女,為她還大費民力,舉國尋能工巧匠,花數年建此閣樓。而今人去樓空,朝中風雲,誰曾料想。
沈沅竟不知,陸浔會在此設府。
岑福在前引路,七轉八轉,終于進了閣樓裏。沈沅不再注視周圍,捏了捏帕子,在前的岑福忽然開口,“裏面咱家不方便進去,王爺交代,您拾階至九樓即可。”
沈沅颔首謝過,獨自上了去。
九重閣樓裏沒什麽人,一路過來除了岑福,沈沅再沒看到一個仆從。樓梯并不寬闊,狹窄只能容許兩人同行,屋外還是天光大亮,裏面卻已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只有身側明明暗暗的火燭,随着她走過帶去的風徐徐舞動,甚至陰森可怖。
沈沅起初有些怕,步子開始變快,終于到了閣樓頂,至門前,她反而停了下來。
兩側空出一室,并無人看守。
沈沅解開披在肩頭的素色長衣,轉身走進了側室。
稍過一會兒,才從側室裏出屋。
食指曲起,叩于門上。
一下,兩下,三下…
沈沅額間已滲出薄汗,并非過熱所致。
第九下後,裏面才傳出一道人聲。
“進來。”
沈沅擦掉額頭的汗水,略略吸氣,平複下後才擡手推開門。
九層閣樓所擺置與其他層大相徑庭。
沈沅打量四周,心中驚愕微怔。
牆壁置琉璃金磚,地鋪西域進貢的波斯絨毯,白玉為點綴,锱铢做珑飾,中間置一頂琉璃鑲金的籠子,裏面可容數人。這間寝殿,華美奢靡至極,世間絕無再有。
陸浔坐于案後,掀眼看她,“嫂嫂來此,就是為了欣賞我這間屋子?”
沈沅回神,先是搖搖頭,靜立片刻後,才蓮步過去,到陸浔面前。
她垂着眼,卻能感受到陸浔停留在她身上的視線,随後耳邊就是他戲谑輕蔑的笑,“嫂嫂可算是想清楚了?”
沈沅聽此,面頰倏的一紅,有匪雲霞。她心知自己這副模樣與平日的端莊穩重大不相同,知他戲谑之言,也不去回他,免得他得寸進尺。
屋子陰冷,齊胸襦裙的胸口愈發的涼,沈沅提着衣領往上拽了拽,眼尾依舊紅着,可憐兮兮的像只柔弱的小兔子。
陸浔盯她一瞬,又收回視線,重新拾起筆,沈沅這才注意到案上放着一張大大的宣紙,她順着陸浔的視線,目光落到畫上,一瞬後,沈沅難以置信地看向陸浔,陸浔頭也沒擡,提筆描摹的是她的畫像。
以黑墨渲染,寥寥幾筆,勾勒出她的倩影。
“嫂嫂對這幅畫像可還滿意?”他問。
這畫畫的是沈沅,至于畫中如何,沈沅面發紅,不想品評。
畫中人栩栩如生,連她眼角的小痣都畫了出來。猶如點睛之筆,清純端莊的容貌添上十分的妩.媚。
沈沅不知是羞是憤,即便早知陸浔對她心思不純,可他怎能這麽輕描淡寫地給她做這種畫。
在陸浔低頭看畫的時候,沈沅暗暗使勁瞪了他一眼。不易被人察覺,陸浔冷瞥她,沈沅快速斂眼,也不知他看到沒有。
陸浔畫完最後一筆,用硯石壓住涼幹,“嫂嫂想罵我不必藏着掖着。”
他頭頂像是長了眼睛,看出沈沅的心思。沈沅抿了抿唇,“我沒有。”
陸浔輕笑沒應,側靠椅後,似是料想到她會做什麽一樣,雙眼筆直地看着她。
沈沅自幼受祖母教導,端的是貴女做派,即便到了市井民巷,一舉一動都要規矩穩重,不可出錯。但今日,她從前溫柔端莊的假象一寸一寸碎了。
她斂了斂眸子,掀起裙擺,側坐到陸浔懷裏,單手與他交握。
陸浔低眼依舊在看她,手從她的柔荑上拿開,輕撫她仿如綢緞烏壓壓的長發,指腹沾了點墨水滑到她眉眼,至她的額頭眉心,不輕不重點了下,白皙雪膚立即暈染出一片黑乎乎的墨跡。
感到額頭的涼意,沈沅眼睫顫了下,接着他的手指落到她臉側,慢悠悠地寫了個“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