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讨好
天漸黑了,主屋內院靜谧如斯,仆從來來往往布置清掃,大氣都不敢出。女主子被送進宮裏,是夜必然回來不得。無人可見的角落,仆從無不在暗暗腹诽。與君共妻這等醜事都是賤民才做,在世家都是受人所恥。但也是沒有法子,誰叫帶走夫人的人是大魏至高無上的君主。這口氣咽不下也得咽了。
陸晉頹敗地雙膝蹲地,面色掙紮痛苦,雙拳收緊,爆出上面青色的筋絡。
陸氏一族是長安第一世家,陸晉是陸家最受寵的嫡公子,将來要繼掌家之權的人,從未有像今日的挫敗。
自幼出生祖母喜愛,父母雙逝後養在老太太身邊長大,他沒有什麽得不到的。權勢,財富,地位無一不有,人見之都要恭敬叫一聲大郎君。
迎娶沈氏女是意料的必然,他的身份唯有阿沅此等才情容貌女子可配,成親後如他所想,琴瑟和鳴,舉案齊眉。她生在他心坎裏,外務處理沉着得當,內裏也會照顧安撫人,溫柔體貼,無人可比。即便中間他有過一房外室,他也愛她如斯,一顆真心從未變過。
得新帝聖旨之時,陸晉是憤怒的,胸口如滔滔洪水洶湧流過,掀起驚濤駭浪,雙目赤紅,他甚至真的想過單槍匹馬去朝中對峙,聯合朝臣推昏君下位。
但憤怒過後,又細細推想,當初他有意叫畫師畫醜阿沅,令新帝嫌棄,卻想不到到皇宮的那幅畫卻驚為天人,是誰在其中做了手腳?
恍然間,陸晉握拳狠捶地,必是恨陸家入骨的陸浔。
想到殺人如麻的陸浔,陸晉松手頹喪,仰面朝天,退縮畏懼了。他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現在的他害怕陸浔,怕得甘願把自己的妻子,自己一生最珍愛的女人獻到外男身下,以求自保。
阿沅必是恨他吧,恨他懦弱,恨他冷漠,恨他的視而不見,可他有什麽辦法?若是新帝真的做出奪臣之妻的事,那他…
陸晉雙手掩面,面目煞紅,猙獰似兇獸,又忽地脊背塌陷,一瞬仿若失子喪妻的胡同鳏夫。
主屋昏黃的燈忽地亮起,照亮一室陰暗,如往日一般,透過小窗倒映出女郎窈窕溫柔的側影。陸晉堪堪回頭,雙眼瞪大,怔然後驀地一喜,猛然起身闊步向屋裏走。一掌推開門,窈窕身影立于窗前,背對自己,與斯日佳人別無二致。
“阿沅,我是在做夢對不對,你還在的,你還是我的,一輩子都是!”陸晉三步并作兩步過去,又驚又喜,心如潮湧。
白日的事都是他荒唐的夢,而今才是真實。
女郎仿若受到驚吓,大叫一聲,慌亂躲避,“大郎君,您識錯人了,奴婢是菱淳,不是夫人。”
陸晉視若罔聞,闊步向裏間走,他目光灼灼堅定,似是癡傻一般,指腹撫摸着女人肖似沈沅的臉,“現在,你就是阿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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菱淳愣了下,呆呆看他,心裏盤算思量。
夫人被送到宮裏供新帝寵幸的事不是秘密,滿長安城都知道,并且津津樂道,當笑話來談。此等事于不論于夫人還是陸家都是不可揭開的恥辱。
即便新帝膩歪,再把夫人送回陸府,夫人亦是再無顏面見人了。陸家沒夫人一席之地,沈家必然也不會留這樣傷風敗俗的女子有辱門楣。屆時夫人只會一條白绫吊了去。
大郎君說今夜她就是夫人,除了夫人,大郎君從未寵幸過別的女子,今夜卻獨獨寵幸了她,是不是意味着日後她不必再幹那些低賤奴婢做的事,也能享受主子的待遇了。
菱淳心動了,便也沒再掙紮,乖巧溫順地貼靠他。
陸晉什麽都不去想,他的阿沅這夜哪都沒去,一直和他在一起,他們一直在一起。
這依舊是他的阿沅啊。
天色稍涼的夜,有人癡傻自欺欺人,有人為爬高位不擇手段。月是涼的,卻一時變得昏暗無比。
…
佛堂內亦是不寧,陸老太太跪坐蒲團,默念經文,門外進來一豐腴老婦身影,陸老太太才放下手中佛珠,開口,“人引過去了嗎?”
老婦福身,“回老太太,主屋那邊,大郎君和菱淳丫頭已經歇了。”
這句歇了,不必解釋,二人心知肚明什麽意思。
陸老太太沉沉嘆口氣,“當初想讓晉兒娶沈家這個媳婦,不只是看中了沈家滿門忠烈,最重要的,沅丫頭脾性溫和,做事穩重,心裏最有主意,滿長安城的貴女,也沒有哪個能像沅丫頭一樣幫襯晉兒。”
“只可惜這丫頭福薄,命途多舛,自小體弱多命也就罷了,偏生出那般禍國的容貌。早些時我讓她少些出去,尤其入宮,就是怕被皇家看上搶了去,哪料想…”
陸老太太悠悠嘆口氣。
老婦拿錘立于身後為她捶背,“您也別太過憂慮,或許中途出了岔子也說不定。而且退一萬步,滿長安城好的貴女比比皆是,哪裏比不過一個沈氏?”
陸老太太想來定心了,又念及對陸家虎視眈眈的陸浔,愈加憂慮,還不知他究竟要把陸家作何處置。
…
金玉鑲嵌的寝殿內,随着日頭下落,裏面起先沒掌燈,光線自然也就暗了。陸浔不喜雜亂,九重樓頂除去定時清掃打理,不會有仆從貿然出入。白日還聽得到樓下街市雜鬧,入夜宵禁,聽不到半點聲響,靜谧一片,詭異悚然。
沈沅自小規矩懂禮,鮮少會做有違貴女身份出格的事,她通六義,明古史,對是非明辨的清楚,何為忠,何為義,何為奸,何為惡,在她眼裏清晰分明。陸浔就是能比于趙高,不輸慶父,十惡不赦的大奸臣。而她現在,坐于奸臣懷裏,做她最不屑的卑劣讨好。
梨花木案稍低,沈沅面相陸浔,眼睫顫抖地落了水霧。
她白皙嬌嫩的側臉,被他用烏黑的墨跡寫了個大大的死字。
自小沈沅就對書法字畫敏感,在他放下手的那一刻,沈沅就已經猜到他寫了什麽字。
她掐白的指尖都抖了起來,臉色煞白如紙,勉強才忍下要顫抖的身子。
他倒底要做什麽,是要殺了她嗎?可既然要殺她,何必找這樣的借口。
沈沅嗚咽一聲,眼眶裏滾出一顆豆大如雨的淚珠落到他的手上。又很快吸了吸鼻子,努力才淚水憋回去,她不能在陸浔面前哭。
兩人對坐,陸浔眼裏不耐看她,呵,哭得可真讓人心煩!
陸浔聽她細小的抽泣聲,心下愈加煩躁,“嫂嫂再哭我就把你從這扔出去。”
沈沅立即捂住嘴,可還是沒忍住打了個嗝,小小的聲兒,帶着點怯意。
陸浔昵她一眼,便不再看她。他視線好,即便在夜裏也能視物。
伸手不緊不慢地穿過沈沅的耳側,去拿案頭的帕子,殘留的墨跡碰到沈沅的耳角,沈沅先是聞到一股淡淡的墨香,随後略淡的涼意蹭過她的耳尖,沈沅手下意識揪緊他的衣裳,似是察覺自己在做什麽,又很快松下手。
不知他是有意無意,收手時再次碰到她,這次是她的唇。微微停留片刻,便收了回去。于是,她粉嫩的唇瓣也被沾染上黑乎乎的墨跡。
陸浔拿過錦玉絲綢帕子,擦着手指上還未幹涸掉的黑墨,目光落到沈沅面上,“我不過是在嫂嫂臉上寫了個死字,又不是真的要嫂嫂死,嫂嫂怕什麽。”
他的聲音很淡,很涼,聽不出什麽語氣,沈沅卻只下意識感覺到羞辱畏懼。陸浔行事要比三年前變了許多,他不再是隐忍蟄伏的陸家庶子,而是一匹亮出鋒芒爪子的狼。
她本應該羞憤掩面,可和陸浔相處,不得不讓她提起精神,因為他是最危險的狼。
帕子不徐不疾擦到她的被墨跡染黑的臉上,“死”已經暈散了,只剩下黑乎乎的一片,幹淨的小臉看不出往日白皙,精致的妝容也被擦得一幹二淨。
陸浔滿意地收回手,将帕子随手扔到她身後的案上。
…
內寝淨室置一淨盆,陸浔放開她時告訴她去裏面好好洗洗。沈沅咬唇走的時候,整張黑乎乎的臉都緊緊貼近他的淡青的前襟上,狠狠蹭了兩下,直到他的衣裳髒得不成樣子才擡起頭。
陸浔似是沒料想到她會這麽做,怔了下,單手拎她衣角,“嫂嫂膽子可真是大!”
現在陸浔就現在她身後,涼涼看她,目光微冷。
沈沅臉埋到水裏,用芝玉清洗掉墨跡,再換水洗幹淨臉。
陸浔在她身後看着嬌小的人慢條斯理不失矜貴的動作,輕嗤了聲,小嫂嫂真是大家出來的貴女,規矩還挺多。
沈沅淨完面轉身看向陸浔,沒了妝容鋪疊,整張臉看上去如清水芙蓉,顯出不合年紀的稚嫩。
陸浔扯了扯胸口皺亂髒污的衣領,剛欲開口,就聽耳邊溫柔淺淡的聲兒,“七弟。”
陸浔手停住,微怔間,沈沅已小步過來湊近陸浔的臉,她柔柔地放低聲,溫和的聲線仿若當年初見一般。
她含笑看他,一雙眼缱绻溫柔,似盈盈秋水,此般柔情他三年前也見過,只是所對的人不是他罷了。
這句溫柔的七弟,把陸浔又拉回到初識的時候,而她已非當年,他亦是如此。
陸浔低眼看她,漆黑的夜中打量她含笑溫婉的面色,企圖在其中找到羞惱厭惡,卻分毫都沒有。
“時候不早,嫂嫂淨完面也該動身進宮伺候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