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拓永剛在袁朗30歲那年才出現在他的生命裏,以一個令袁朗耳目一新,同時令他本人非常灰頭土臉的方式。原本不過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入隊選拔,他也不過是一個年輕氣盛的毛躁小子,袁朗與他彼此之間沒有過任何交集,僅僅是一對陌生人。可是命運時常會捉弄于人,它為每一個人安排的際遇總會出乎意料狀況百出,甚至有時候顯得很随便,不負責任。由此可見,命運不是什麽神,不是什麽仙,也不是什麽上帝佛陀,它就是一個冒失鬼。
這位冒失鬼在沒有跟袁朗商量過的情況下把拓永剛推到了他的面前,然後他就再也沒有離開過。
袁朗30歲的時候已經是一名陸軍中校了,從18歲入伍到現在,整整12年。在這12年裏袁朗專注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活着。命運是個冒失鬼,它第一次自作主張改變袁朗的生命軌跡是它趁着袁朗在參加一次團裏的軍事技能競賽時把一個叫鐵路的人混在了圍觀的人群裏。比賽結束之後那個叫鐵路的上尉不由分說揪着袁朗的衣領一直把他拎到袁朗的連長面前,用他幾十年不變的篤定口氣對連長說,“夥計,這個兵我要了啊。”
袁朗在不解中隐約感覺自己像是市場裏擺賣的一只雞或是一只鴨,被顧客給看上了。而他的連長彼時也像個賣雞鴨的小商販,面對砍價砍得太猛的買家顯得既有點惱火又不便得罪:“你說你來看看可沒說你要來要人啊?”
“是這樣沒錯啊,我也沒想到這小子能入了我的眼啊。”
“看上了你想要就要啊?”
“不要這麽小氣嘛。”
“你老是這樣!”
在19歲的袁朗聽來兩位首長以上的談話內容基本上跟下面的內容相當:
“這只雞10塊錢你給我稱了吧。”
“再添點兒,10塊太便宜了。”
“10塊錢我買活的又沒讓你殺好拔毛。”
“嘿,你說你這人太會砍價了。”
袁朗毫無懸念地跟着鐵路從平原來到了一條山溝裏,這裏是A大隊,特種作戰大隊,不過來之前袁朗壓根就沒有聽說過這個部隊。它太神秘了,神秘得都走不出這條山溝似的。臨走前連長讓他過來之後要好好幹,要自己多照顧着點兒自己。他問鐵路他來A大隊能做什麽?鐵路笑了笑,眼睛裏閃爍着的是精明的光芒,他問袁朗:“你喜歡當兵嗎?”
“還說不上喜歡。”那時候的袁朗還不是10年之後那個以老奸巨滑的形象深入人心的袁朗,所以他都在說實話。他高考沒考好沒考上高考志願上填的大學,當年秋季在學校裏複讀的袁朗不顧家人的反對報名參軍了。
“只要是不讨厭當兵,你以後會明白你能夠在這裏做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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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A大隊訓練總是占據着所有人絕大多數的時間,跟A大隊的訓練強度比起來,袁朗呆過的那個尖刀連簡直就是小兒科,訓練輕松得能讓人心存感恩。難道這就是他來A大隊的唯一目的?袁朗不止一次地在訓練期間抽空思考這個問題。直到有一天在野外訓練的時候掉隊的袁朗很不幸地又掉進了一個山洞裏,醒來之後發現自己一只腳已經不能動彈了,背上好像也受了傷,總之就是連移動一下都困難。随身背包也不知道散落在何處。袁朗躺在散發着潮氣的洞底岩石上,岩石硌得他的背很痛,但是他動不了,他機械地睜着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四周,洞內安靜得一絲聲音都沒有,他仿佛置身在墓穴中一般。可是就算是躺在墳墓裏至少墓坑還是平的,他這個待遇也實在是太差了些,這要是屍體爛完了骨頭都得散得七零八落的。那是袁朗第一次有自己會死掉的念頭,如果死在這兒,他會變成孤魂野鬼吧?那他可真的是對不起爸媽,養了這麽久的兒子就這麽沒了。他想他應該在出來訓練之前就把寫好的家信寄出去,還有那本小說,他還有不到10頁就看完了,如果他能再堅持一下再多看10分鐘他就能知道故事裏的人都有個什麽樣的結局了。
袁朗在黑暗中不斷地回憶自己這短短的20年人生,發現自己什麽都沒有做成,真是遺憾啊。就在他胡亂想事的時候一道電光恍若神跡在他的頭頂閃爍,然後他聽見了來自人間的聲音,有人在說話,只在一瞬間袁朗就知道是戰友們找他來了。他發不出聲音,他拼了全力去試着喊出來,但是都沒有成功,用力讓他全身的部位都開始發瘋似地痛起來。他開始害怕,他怕死!絕境中的希望總是伴随着絕望一起出生的,它勾起了潛藏的擔憂和一直就沒有熄滅過的生存欲望,這就是所謂的救命稻草。然後袁朗發現自己開始流眼淚,流得異常兇猛,止都止不住。哪怕是在聽見有人從上面下到洞裏,手電筒的光線已經在搜索他,并且确定了他的方位的時候都還在流。
結果走到他跟前的是鐵路,鐵路低下頭望着他,鐵路的面容在袁朗眼裏非常地模糊,他聽見鐵路在問他,“傻小子你哭什麽?”
袁朗顧不上難堪了,對生的渴求已然化作滿腹的委屈促使他除了哭什麽都不記得了。鐵路問了他幾個問題,以此來判斷袁朗的傷情,看他有沒有內出血和頭部傷之類症狀。袁朗的情緒在與鐵路的一問一答中漸漸平靜下來,他的腿骨折了,簡單地固定住骨折部位之後戰友們用背包帶把他綁在鐵路的背上,鐵路背着他借助從洞頂垂挂下來的繩索攀上去。袁朗靜靜地聆聽着鐵路沉穩有力的呼吸,他的手臂随着他往上攀爬的動作交替着起伏,每一個動作都能牽動着臂膀和背部強健的肌肉群一起用力運動。這是一個強壯的男人!袁朗第一次意識到這一點,鐵路雖然是袁朗的中隊長,但是平時訓練鐵路并不親自帶他們這些新兵,所以袁朗能接觸到鐵路的機會并不多,這一次是全中隊野外拉練,鐵路才會親自帶隊。
離洞口越來越近,袁朗看見地面上的戰友們晃動的身影。
地面上的戰友合力把他們拽了上去,大家七手八腳又小心翼翼地把袁朗從鐵路背上解下來放到擔架上。傷口的巨痛引得袁朗冷汗直流,不過他緊咬着嘴唇不讓自己發出什麽不能忍受的聲音。
鐵路把身上挂着的背包帶扯下來,轉身又看着袁朗,袁朗瞪大了眼睛也看着鐵路。鐵路摘下手套,伸手擦了擦袁朗的額頭,他額上滿是汗水。“要是疼就喊出來,憋着又沒有獎。”
袁朗僅剩的那點倔強心理一下子就被鐵路給破解了,他沒喊疼反而是笑了,呲牙咧嘴的。
鐵路也笑,“行啊你小子,有點兒意思。”
袁朗在醫院養傷時鐵路去看他,當時袁朗已經入伍整整2年,他是義務兵,如果沒有繼續留在部隊的打算他傷好之後就可以直接退伍回家了。腿上的傷醫生說沒有什麽問題,不會對他以後有什麽影響,這全拜袁朗的年輕所賜。言下之意,如果袁朗年紀再大一點,可能就不會這麽幸運了。袁朗的爸爸媽媽極力反對他繼續留在部隊裏,在袁朗家裏爸爸媽媽和哥哥都是醫生,一家的知識分子,袁朗退學去當兵家裏本來就不同意。父母的意思是讓袁朗無論如何都要回家重新考大學。袁朗也開始考慮去留的問題。
就在這時,鐵路來看他了。
袁朗腿上還打着石膏,并且被高高地吊起來,樣子相當滑稽。他起不來,他跟鐵路打了招呼,“隊長。”
“怎麽樣啊?”
“還行。”
“隊裏事多,都沒能來看看你。”
“我在這兒挺好的,謝謝隊長關心。”
“傷好後有什麽打算?”鐵路在不需要拐彎抹角的時候一向很直接。後來袁朗知道了,鐵路一直是根據說話對象來選擇說話方式。袁朗原來以為,随着年齡的增長,這種看人下菜碟的小技巧是個人都能學會,但是事實證明,這其實是一種很難被很好掌握和運用的技術。無關此人是否聰明,這只跟個性和處事态度有關系。
袁朗不知道鐵路的來意是怎樣的,所以他有點小狡猾地回答,“還沒有空想。”
“還記得你來A大的時候曾經問過我的一個問題嗎?”
袁朗一時間想不起來什麽問題不問題的,“隊長你得給我一點兒提示。”
“你問我你能來A大做什麽?”
來A大隊那一路上的點滴全都湧上來了,袁朗想起了他是問過鐵路這個問題,同時也回想起了鐵路的那個所謂回答。“我還是不讨厭當兵,可我還是不知道這一年來我到底做了什麽,還能再做什麽?”
“你知道我在A大隊呆了幾年了嗎?”
袁朗用一根食指搔搔鬓角,“聽說是差不多10年了,9年。”袁朗點點頭,為自己在最後關頭确認了時間而感到一些高興。
“想聽聽我是怎麽看待在A大隊的意義的嗎?”
袁朗微微點了一下頭。
鐵路未語先笑,有點故意在吊袁朗胃口的意思。他不說話,袁朗也很識趣地不追問,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雖然他跟鐵路不熟,但是他好像就是知道應該要怎麽跟這位上司相處似的。
鐵路在袁朗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他很優雅地翹着腿,袁朗打量着他,不知道他這副做派是天生的還是随機的,總之就是看起來不像是一個特種兵中隊長。挺奇怪的感覺。
鐵路很享受袁朗的疑惑似的,他笑了笑,特別輕描淡寫地說,“活着。”
袁朗不理解地皺起了眉。
“我們的責任說白了就是兩個字活着,所謂的犧牲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做出的無奈選擇,還是活着好,不是嗎?”
“哦。”袁朗把鐵路的話生吞活剝了。
“你在山洞底下躺着的時候是不是覺得自己快死了?”
“嗯。”
“為什麽哭啊?”
“我好多事情都沒做。”
“所以啊,還是活着好。”
“在哪兒活着都比在A大安全吧?”袁朗認準了他自己還是傷患鐵路應該不會揍他。
“你不覺得在A大活着比較有挑戰性?”鐵路笑得很神秘。
袁朗也笑。
“你想去上大學嗎?”鐵路抛出了一個誘餌。
袁朗瞪大了眼睛望着鐵路,他在不知不覺中咬了鈎。“哪裏?”不過他很快就意識到了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隊長您這話什麽意思啊?”
“你是當兵的料,別浪費了。去不去你自己好好想想,我先走了。”鐵路走得相當幹脆,袁朗連跟他揮手的機會都沒有。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