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轉眼間,花開花落,兩年有餘,是德慶帝治兩年也是北國亦裕大君登基的兩年。阿爾極木的帝都蘭都設在天池湖邊,建立在一塊長年的綠地之上。
蘭都的漢化程度極高,簡化了中原書生考秀才,秀才考進士,進士再考殿士的老路子,在蘭都,只有殿試一途。
天下之才均是天子門生,除了狠下功夫,勤讀書,有錢有勢的權貴人家就把怎麽想方設法從中原請好先生當作了其中關鍵一環,至于沒錢的人家,也只好湊錢合請一位先生,好壞也只好看價錢了。
有這麽十幾戶最貧苦的人家請了一位最便宜的老先生,這位老先生懶散無比,上課想講什麽講什麽,講得累了,就打發學生外頭玩去,自己呼呼大睡,所以雇主們對他都是大大的有意見。
可是一來他的價錢很便宜,有頓飯吃,有地方睡就可以,二來,好像孩子們也能勉強跟上進程,也就強忍了。
老先生穿得很邋遢,一件破破爛爛的青布褂子,還留了好長花白的胡子,眉毛上有一塊紅色的痣。但是他一笑,眼睛彎成一對月牙兒,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還是挺招人喜歡的,所以孩子們都挺喜歡他。
老先生敲着桌案,長籲短嘆道:「從前有一個森林裏,有兩頭狼,一頭霸道無比,叫阿霸,一頭……嗯,很複雜,看起來無狼能比的溫和,卻是天底下最狡猾最兇狠的大尾巴狼,它每天過日子都跟唱戲一樣,就叫阿戲好了。」
「兩頭狼的關系很不好,原因總不外乎權大勢小,愛恨情仇。其實阿霸是有一點喜歡阿戲的,它這頭狼自以為是得很,可是樣樣及不上阿戲,要它承認自己喜歡阿戲,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本來這事也不關阿汪的事,你想阿汪是一條狗麽,哪裏會去插足狼的事,不是自掘墳墓嗎?」
下面一排小孩托着腮聽着,突然有一個小孩舉手道:「先生,什麽叫自掘墳墓?」
老先生認真地道:「一條狗如果去喜歡一頭狼,那就叫自掘墳墓!狗的愛最多就是舔舔,狼則無論愛恨都是用咬的,很容易丢了性命。」
他見小孩們都連連點頭,才搖着頭接着道:「可是阿戲很會假裝,它扮成了狗的樣子,連阿汪都騙過了。所以阿汪自然要幫着同類啊……」
孩子們小聲議論,道:「這條狗真笨唉……」
老先生敲了敲響木,道:「這狗可是才子!」
「才子也不能說明它不笨啊!」
「對啊,最多說明它書讀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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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不要吵啦,這條狗肯定是細作,它是狗兒派到狼那裏去的!」
「哇,是真的嗎,那阿戲真慘啊,被狗騙了……」
「這阿汪好可惡!」
老先生眨巴着眼睛,隔了半晌才道:「時間久了,阿汪終于發現阿戲其實也是一頭狼,而且做了很多很多的壞事,于是阿汪決定離開阿戲。」
「其實阿汪也是舍不得的,它其實很想很想原諒它,可是它要是原諒了它,它會不知道怎麽原諒自己。也許一條狗永遠也無法體諒一頭狼喜歡狗的方式,所以現在阿汪被兩頭狼在森林裏追得落荒而逃!」
左邊一個小孩舉手道:「先生,這個故事好奇怪哦。狼不是都怕狗的嗎,我家有狗在,狼都不敢過來偷羊!」
「對哦……而且這狗怎麽會不是去當細作的,實在想不明白啊!」
老先生有一點尴尬,突然有一個小孩大聲道:「你們到底有沒有聽清楚啊,先生說啦,阿汪被兩頭狼追啊,一條狗對一頭狼當然是狼怕狗,可是現在是兩頭狼,阿汪當然只有落荒而逃了!」
老先生立馬指着那個小孩道:「殿士之才,殿士之才!」
這麽一折騰,他好像也沒了先前的興致,打發小孩出去玩,自己将書蓋在臉上呼呼大睡。
草原的冬日極冷,蘭都更是不到十月就飄起了雪,亦裕穿了一件茄色多羅呢狐皮襖子,就着炭火烤着手聽着一位黑衣人的彙報。
「可汗,我們幾乎踏遍了中原任何一塊地方,但也找不到陸展亭的痕跡。根據我們在莊家潛伏的探子說,陸展亭似乎也沒有投靠他們。而且從各種跡象,亦仁似乎也沒找到他。」
亦裕挑了一下眉梢,有一些兇狠地道:「我還就不信他能上天遁地,就算挖地三尺也要給我找到他!」
他話音一落,屋外現出了莊之蝶的身影,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緞襖,亦裕不再說話,那黑衣人也随即告退。
莊之蝶将手中的羹湯放在窗前的書案上,道:「天涼了,這是剛做的羊羹湯,你喝一點暖暖胃!」
「知道了!」亦裕随口道。
莊之蝶低着頭走到門口,猶豫了一下還是轉過頭來道:「裕,你為什麽還要去抓展亭哥哥呢?他始終都沒有對不起我們的地方,更何況他還救了我!」
亦裕低頭不答,莊之蝶走過去握着他的手,道:「我知道你其實是喜歡展亭哥哥的,你也很在意你十哥,你只是不知道該怎麽表達對嗎?你想要他們在乎你,他們能時時刻刻都把你放在心上。
「可是裕,這個世上人與人都有緣分的。你看,展亭哥哥從小與我玩耍,你從不把我放在心上,可是在我的心裏卻只有你。所以你要明白展亭哥哥喜歡的是你十哥,不是你,你十哥也喜歡展亭哥哥的,就讓德慶帝去找他吧!」
亦裕紅着眼擡起頭,咬牙道:「這個世上陸展亭可以喜歡任何人,但不可以是亦仁,亦仁能喜歡任何人,但不能是陸展亭!」他說着一甩手,走出了院子。
莊之蝶神情黯然地看着他的背影走出自己的視線。
亦仁望着院中的菊,江南的秋色總是在落葉的枯槁與新菊的嫩黃裏輾轉,心情是落漠還是欣喜仿佛是依人選哪面去看。奶娘抱着頭戴虎頭帽的小娃娃走了過來。那個小孩約莫一周歲左右,眉目間很有亦仁的神韻。
奶娘抱着小娃娃給亦仁行了個禮,道:「奴婢給皇上請安!」
亦仁微笑着抱過小孩,道:「拘陸,你最近還好嗎?」
那個小孩聽了父親喚他,似乎非常興奮。亦仁轉過頭對奶娘道:「小儀在鳳儀館還住得慣嗎?」
「回皇上,皇後娘娘過得不錯,她最近辦了幾次詩社,來的才子、才女可多呢,鳳儀館的馬棚裏都待不下這許多的馬匹!」
亦仁一笑,道:「看來她把我一紙休書給休了,好像是休對了!」
「皇後娘娘還問,拘陸已經會說話了,他的師傅是否也該去請回來了!」
亦仁回頭笑問拘陸,道:「拘陸,你說我們是不是該把你師傅請回來了?」
拘陸張開小嘴,露出一對新長的虎牙,口水連連地,晃着小拳頭。亦仁一笑,摸了摸拘陸的頭笑道:「好吧,我們想辦法把你這位不聽話的師傅弄回來!」
他回頭見宗布郭在門外晃悠着,就讓奶娘抱走了拘陸,冷冷地道:「進來!」
宗布郭連忙歡喜地走了進來,趴在地上道:「臣給皇上請安,祝吾皇萬歲萬歲……」
「行了,我讓你的做事,你做得怎麽樣了?」
宗布郭喜道:「回皇上,這藥我足足熬了二十四個月,然後又用活人做,配合針炙試了三十八次,次次見效,萬無一失。」
亦仁沉吟了一下,才盯着宗布郭一字字地說:「這藥要是出一點岔子,我保證你在二十四個月裏面一定死不了!」
宗布郭從未見過亦仁聲色俱厲的說話,吓得身體一軟,差點栽倒在地上,連連應是。
「如果成了!」亦仁淡淡地道:「你就是下一位太醫院院士!」
宗布郭一下子心情又狂喜,語無倫次地道:「皇上,絕對萬無一失,絕對萬無一失!」
亦仁揮揮手,讓他退出去。
宗布郭出了上書房的門,只覺得身輕如燕,他看到李侗抱着大卷大卷的案宗匆匆往四書庫而去,忍不住笑道:「哎呀,李大人,怪不得皇上要讓你去專門負責四書庫裏的案件錄,你看看這麽多的卷宗,你都能記得住,真是厲害。」
李侗見他骨頭沒四兩重,輕笑了聲,抱着案宗往四書庫走去。
他将案宗往桌子一放,看了一下四周,從書堆裏偷摸出一瓶小酒喝了一口,樂道:「你這小人知道個屁,這位子比大理寺卿舒服多了!」
他嘆了一口氣,回想起當年他跪在亦仁的面前,直到汗透重衣,亦仁的視線才從手裏的書移開落到他身上,淡淡地道:「李侗,是嗎?」
「是!」李侗顫聲道。
「我聽說你記性不錯,多年前的案子還記得挺牢,案情也分析得不差,如今兒四書庫案件錄那裏正缺這樣一個人才,你就去那兒幫忙吧!」
李侗當時也不知道怎樣渾渾噩噩地出了上書房,他原本以為四書庫只是個過度,沒幾天亦仁一定會找一個借口砍了自己,沒想到四書庫就這樣待了下來。
他剛又喝了一口,就被人一把奪下,管事的一臉怒色,道:「爺你又偷喝酒,還不快點幹事,這兒一大堆的案宗今天都要編錄在案的!」
李侗咽了一下唾沫,嘆了一口氣,嘟哝道:「我錯了,還是當大理寺卿比較好!」
葉慧明在軍機處議着西北防禦,突然看了一下天色,連忙道:「什麽時辰了?」
他一聽說近午時了,拿起桌上的帽子道了一聲下午再議,慌慌張張地夾着帽子跑了出去,衆人似乎見怪不怪,紛紛拿起帽子各自出門散去。
葉慧明一溜小跑跑到了禦花園後的飼養房,見外面大槐樹上站着一只鷹,葉慧明連忙拿過一塊肉,無比谄媚地道:「海東青,您是我見過最英武、最勇猛、最有風度的鷹,您看您的翅膀,唉呦!展開來那真是雄鷹才特有的風姿。」
「怎麽會有人把您當只雞,真是,真是笑死人了,來吧,這是我孝敬您的,這可是最上等的牛肉,是草原上最嫩的小牛肉,來吧!」
他焦急、渴望地看着那只鷹,但是海東青站在枝頭上,連眼都不瞥他一下。
隔了一會兒,旁邊的飼養太監走上前來,接過肉道:「将軍,你今天又失敗了,明兒再來吧!」
葉慧明垂頭喪氣地拎着帽子離開,兩個飼養小太監小聲議道:「你說也怪了,葉将軍這兩年什麽好話都講光了,有時馬屁拍得我都覺得肉麻,這頭鷹愣是一口不吃。」
另一個飼養太監笑道:「他居然敢把皇上的海東青塞在農戶的雞圈裏,當時皇上說他只要給海東青陪個不是,海東青若是接受吃一塊他給的肉就算了。我就想這事沒這麽簡單,果然這都兩年了。」
兩人無比同情地看着葉慧明遠去的背影。
沈海遠進了亦仁的房間,一抱拳道:「主子,您說我們要去找陸展亭,您已經有方向了?」
亦仁慢條斯理地道:「這幾年,我們的人幾乎踏遍了中原,都找不到他的影子……」
「不但是我們,顯然亦裕的人馬也在找,似乎都沒找到他!」
「不錯,所以我猜……」亦仁回頭一笑,道:「他躲在阿爾極木,很有可能就躲在蘭都,就在亦裕的眼皮子底下!我們去那裏找他。」
蘭都夏爾巴村的祠堂裏十幾個孩童們一擁而出,村裏的霍爾金氏才提着幾兩牛肉進了大門。村子裏請的老先生正在讀書,讀到酣處還搖頭晃腦一番,正是典型的中原酸秀才的模樣。
霍爾金氏可不懂,她覺得有學問的人才能這樣,像她這樣一字不識的,頭是絕對不敢晃的,只能低着。
「柳先生……」霍爾金氏笑道:「我們家老爺去中原進藥材有一陣子了,到現在還不回來,想請你給寫一封信去。」
她見老先生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手裏的牛肉,只好連連喚了好幾聲,老先生才收回眼神,殷勤地問:「你想寫些什麽?」
他飛快拿好筆墨,鋪好紙,将一支略禿的毛筆蘸滿墨汁又問:「你想跟他說什麽?」
霍爾金氏将牛肉放在桌上,猶猶豫豫道:「我當然是想他早點回來了,我聽說中原女子長得可水靈了,村頭葉爾家男人出去了一趟就帶了一個中原的女人回來,現在葉爾氏天天到我這裏哭,搞得我家的藥草老是曬不幹!」
老先生聽了摸着胡子,點了點頭,提筆刷刷寫了幾行字:
想人參最是離別恨,只為甘草口甜甜的哄到如今,黃連心苦苦嚅為伊耽悶,白芷兒寫不盡離情字,囑咐使君子,切莫做負恩人。你果是半夏當歸也,我情願對着天南星徹夜的等。
霍爾金氏看着那幾行龍飛鳳舞的字,歡喜地道:「先生就是先生,這就寫停當了,我托人帶信去!」
老先生看着她的背影一笑,提起桌上的牛肉笑道:「陸展亭啊陸展亭,你這個中原的大才子的字,如今也就值這一塊牛肉嘛!」
他話雖如此,人卻拎起了牛肉,歡天喜地地道:「真是都快忘了牛肉是什麽味了,無論如何要找些好材料伺弄你,才不枉我對你日日惦記啊!」
他扶正帽子一溜小跑進了村裏的後山,撿了一根樹枝,哼着小曲在樹林裏找着。
他正找着,小孩們揮着樹枝從身邊沖過,一個孩子問:「先生,你找什麽呢?」
陸展亭給他們比劃了一下,說道:「是一種香草,等一下我拿來炖牛肉!」
小孩們咽了一下唾沫,烏黑的眼裏都露出羨慕的目光,陸展亭笑道:「你們幫我找一下,找到了我炖好了肉請你們一起吃!」
小孩齊聲歡呼,「嘩啦」一聲,紛紛奔去找香草。
陸展亭苦笑了一下,提起手中那塊牛肉,嘆道:「等一下要切得很小才行!」他轉念一想,又樂了道:「總比沒有強,好歹能嘗到肉味!」說着,就低頭又開開心心地找起香草來。
他埋頭正找着,忽然樹林中群鳥齊飛,陸展亭側耳一聽,遠處傳來一陣陣吆喝與馬蹄聲。他暗道不好,連忙大聲呼喊着小孩靠邊,他将小孩統統都攏在路邊,掃了一眼問:「霍爾金家的雅都呢?」
「雅都說他知道香草在哪裏,就一個人去了!」
「對啊,他不想讓我們知道,這樣先生就又可以誇他是殿士之才了!」
陸展亭打斷了他們的七嘴八舌,問清楚了方向,急急奔去,遠遠看見雅都正翹着屁股埋在草叢中。
幾頭野鹿奔過,幾個騎裝的人正張弓搭箭對準那幾頭鹿,陸展亭都來不及更多的考慮,飛身撲去,抱住雅都,幾支箭從頭頂飕飕飛過。陸展亭只覺得右肩一陣刺痛,微擡頭見自己的右肩上插着一支羽箭,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幾匹馬在他們的面前停了下來,幾個人都約是十七、八歲的少年郎模樣,為首的一個長得長眉玉面,神情似頗有一些焦急,問:「你們沒事麽?」
「你說呢?」陸展亭忍着痛好笑道。
「你好大的膽子,我們長侍郎問你什麽你就答什麽!」
「我中箭了!」陸展亭爬了起來,他一動就抽動了傷處,不由得疼得一龇牙。
那少年侍郎吩咐道:「帶他去看大夫!」
「不用了!」陸展亭連忙擺手道:「這山裏有的就是草藥,我自己等下采點敷了,不麻煩了!」
那少年侍郎皺了皺眉道:「雖說箭傷不是大傷,但是弄不好,也是會出人命的!」
陸展亭一笑,道:「真是不用了!」
他眼珠子一轉,道:「不如這樣吧,這箭傷雖說不是什麽大傷,但是請個大夫出個診至少要一錢銀子,一帖金創傷藥膏二錢銀子總要吧,然後是一些養傷的湯湯藥藥,大夫複診的診金,前前後後加起來一兩銀子總是要的。」
「你看我年紀大了,這兩個月恐怕都幹不成活,您總共賠我三兩銀子這事也算了。」
少年侍郎聽了一笑,道:「你的價錢倒也算得公道!」他跳下馬從懷裏摸出兩錠紋銀遞給陸展亭道:「這裏一共是十兩紋銀。」
陸展亭咧嘴一笑,也不推辭,大大方方地接了過來。那少年一笑,剛想轉身,突然想起了什麽,轉身蹲下來,一把抓住陸展亭的胳膊,道了一聲得罪,一掌擊在肩處,陸展亭後肩上的箭飛了出去釘在樹幹上。
陸展亭看着那少年的背影,對一邊目瞪口呆的雅都笑道:「這少年好像還不錯的樣子!」
後面的小孩都跑了過來,将身上帶血的陸展亭圍在中間,哭得稀裏嘩啦的。
陸展亭看着他們涕淚橫流的樣子,嘆氣道:「都別哭了,今天先生帶你們到城裏去吃頓好的!」
小孩子們一愣,臉上的淚水未幹,立即歡呼起來。」
陸展亭回到自己的屋中,換了一身衣服,将自己的傷口處理了一下,所幸那支箭插入時已經是尾勢,傷口也不深。陸展亭包紮過以後,就與十來個歡天喜地的小孩子一起坐着牛車往城裏去。
蘭都盡管建在綠地之上,但是草原外大漠的風沙仍然經常光顧。因此城裏無論男女都流行戴帶面紗的鬥笠,陸展亭卷起面紗看着夕陽裏的金黃色石城,忽然有一些懷念金陵粉牆綠瓦的那份旖旎。
不知怎地,似乎總有一個人影在心間若隐若現,心裏一疼,強自将注意力又放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他轉眼瞥見一間漢式建築,金粉色的字上書「得月樓」,于是大聲道:「就這間了!」
店小二有一些鄙夷地,看着他們将牛車拴在那些金玉鞍裝點的駿馬旁,陸展亭昂首闊步地領着十幾個小孩子湧上得月樓,他們擇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下。
陸展亭見小二勢利,将懷中的兩錠銀子往桌上一放,冷笑道:「去給我辦一桌十兩銀子的全羊席來!」
那小二臉上神色立馬星月鬥移,将銀子一收,一路唱單而去。
陸展亭伸了個懶腰,摸了摸旁邊東張西望興奮不已小孩的頭。他靠在窗臺上望着樓下穿梭不息的人馬,繁華嘈雜的街道,若不是這裏人的裝束略有一些不同,乍一眼看去竟會錯以為回到江南。
天邊火燒雲滾,西風一吹,竟然悠悠揚揚下起了鵝毛大雪,陸展亭不由得長長籲出一口氣。
得月樓的樓梯一陣踏響,有一群人上來,有人似乎與小二嘀咕了幾句。不一會兒小二過來,讪笑道:「這位老爺,您能不能給挪個位置,外面的長侍郎老爺想要一個靠窗的位置。」
陸展亭打了個哈欠不答,外面有人朗聲道:「裏頭人若是肯讓出位置,你們這桌酒席我請了!」
陸展亭一聽,立刻起身,卻聽有一溫和的聲音道:「位置自然有先來後到的,我們豈可難為別人,我也不喜歡靠窗的位置,太吵,我們就在這兒坐吧!」
「既然先生随意,那就委屈先生坐這兒了!」
此人聽聲音歲數不大,但似乎是這一群人的主心骨,只聽屏風後面一陣落坐聲,陸展亭滿腹失望地坐回原位,又覺得那兩聲音聽着都有一點耳熟。
又聽那清朗的聲音道:「蘭都飲食雖然不及中原花式繁多,但也別有風味,尤其是這得月樓做的草原八珍,是用泡發好的發菜,加上新鮮的雞茸、蛋清、細鹽攪勻,攤成圓餅狀放蒸籠裏用大火蒸熟,改刀後置于盤底。
「駝掌心、驢鼻、駝峰、鹿鞭、猴頭蘑切成圓片,牛鞭改成菊花形,分別用紗巾包好,人鍋內加雞湯、鹽、蔥、姜,再配上十年以上的花雕氽透去膻味,撈出瀝幹水分。」
「而後将駝掌心、驢鼻、鹿鞭、駝峰片按層次整齊地放入碗內,再淋上雞湯、細鹽、陳年花雕、蔥、姜上籠蒸透人味,揀去蔥、姜、滗出湯汁,扣在發菜餅的上面。」
「再用滗出的湯汁來蒸牛鞭,熟爛入味後點綴在其間,猴頭蘑片則是加雞湯、細鹽等調味品在鍋內燒至入味,而後勾薄芡,淋明油出鍋,圍在發菜四周。這道菜滋補為上,先生一定要嘗嘗。」
那溫和的聲音接着道:「沒想到草原也有如此繁複的菜式,只以為草原人性子憨直,愛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不喜歡太過精致的東西!」
清朗的聲音道:「先生過謙了,草原八珍稀罕的是食物,若是論烹饪的手段,這哪裏可以與中原比,聽說中原皇宮裏單一道荷花雞就有三十六道工序!」
溫和的聲音似有一些不以為然,笑道:「那吃着多費事!」
陸展亭聽到這裏已經是汗如雨下,他已經聽出清朗的聲音是那位在森林裏遇上的長侍郎,那溫和的聲音卻是如假包換的亦仁了。
陸展亭先前是萬萬沒想到亦仁會在這個地方出現,而且是與蘭都宮庭裏的一位長侍郎在一起。他先是替亦仁一陣害怕,但轉念一想,亦仁只怕十有八九有備而來,實在比自己安全得多,操心他還不如操心自己。
孩子們見陸展亭一頭大汗地彎腰在桌底下轉來轉去,都蹲下來問:「先生,你找什麽?」
陸展亭伸出一根食指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小聲道:「狼來了!」
孩子們一頭霧水間,小二一聲羊來了,只見一只烤得金黃油亮的羊放到了中間小孩們一陣歡呼,哪裏還管先生的狼,全部爬上了桌子,兩手齊用,小二只得連呼當心燙着。
陸展亭哪裏還有心思品羊,他豎着耳朵聽着隔壁間任何一句對話。
「聽說中原四大才子之首的陸展亭個人就極注重飲食,說看一人有無靈氣端看他炒兩道菜就知了!」席間有人插嘴道。
亦仁輕笑道:「那豈不是宮裏的禦廚最有靈氣了!」
衆人一陣哄笑,陸展亭則是一陣生氣。
又聽人道:「中原文人愛喝茶,聽說越是名士越對茶有講究,名士、僧人間常有鬥茶一說,漢人中就有一大文人作詩雲:從來名士愛評水,自古山僧愛鬥茶。沈先生不妨講講這如何一個講究法,這茶又是如何鬥法。」
陸展亭聽有人呼他沈先生不由得一愣,随即想到亦仁必定是化了名。
只聽亦仁道:「不敢,這茶水講的是一個香、色、味與飲茶的方式,或者說是當時的一個天時、地利、人和,在什麽天喝,在哪裏喝,又與何人共飲,都與飲茶的層次有着關聯。」
「同一種茶,用不同的水來沖泡,茶湯的層次可以用千裏計,陸羽就有山水上,江水次,劉伯绉分得就更細了,一共有七個等級。」
「第一為揚子江南零水,第二是無錫惠山寺石泉水,第三是蘇州虎丘的寺水,第四乃是丹陽縣觀音寺水,揚州大明寺水排第五,第六是淞江水,淮水最下為第七。可見泡茶用水之細。」
衆人啧啧稱奇。」
亦仁笑指道:「你瞧,這蒙頂茶可惜用了這蘭都城裏的阿諾河水來泡,若是用它的源頭天池池水,那茶湯的滋味可就天差地別了。」
衆人連連稱是,那清朗的聲音吩咐人用快馬去天池取一壺水來。
陸展亭聽到此處,微微冷笑了一聲,不屑地撇了下嘴,他頭一歪見窗外雪下得更大了,将面前合着的茶杯一翻放到了窗外。
陸展亭這一桌盡管十兩銀子的菜式很多,也禁不住十幾小孩猛搶,不多一會兒一桌菜就風卷殘雲,消滅得幹幹淨淨了。陸展亭喚來小二吩咐了幾句,然後帶着小孩從另一頭樓梯走了。
亦仁正在聚精會神地,聽着有人說着今天為了射着新鮮的鹿兒遇上的險事,他聽到那老漢人先生奮不顧身救下小孩,又能面對箭傷鎮定自若,風淡雲輕,還能開口索要診金賠償,眼中瞳孔一收縮。
長侍郎笑道:「今天先生遠道而來,想必也累了,若是飽了,我便安排先生去休息!」
亦仁微笑着道好,這時小二端來一杯子遞給他,道:「剛才隔壁那位客官讓我給您的,他說天水何須天池取,煮茶未必品茶人。」
亦仁接過杯子觸手極涼,只見杯子裏雪水漸融,最上面飄浮着朵朵冰清的雪花,連忙問:「這人呢?」
小二剛說了一句下去了,亦仁已經沖下了樓,極目遠眺,哪裏還有陸展亭的影子。
沈海遠也跟了下來,小聲道:「怎麽了,主子?」
亦仁輕笑了一聲,道:「他剛才就在隔壁,天池是天山頂雪融水,他取天降之雪,在天時地利上連勝我兩籌,所以笑話我只不過是一個煮茶之人,未必懂得品茶!」
他看着那杯雪水,将它一飲而盡微微笑道:「沒關系,我并不打算在這些地方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