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王小芸 訴 龔子浩
2021年6月,天氣已經有了幾分夏季的意思,合租房裏又熱又吵。夜裏十一點多,浴室有人唱着歌洗澡,對面那屋敞着門,男的打游戲,女的吹頭發。王小芸拿着遙控器,擡頭看空調的出風口,租房的時候試過還能用,到了真要用的時候,卻又半死不活起來,好一會兒才喘出一口氣,帶着一股灰塵和發黴的味道。隔壁屋的女孩子來敲王小芸的門,探頭進來說:“出去玩不?”“上哪兒?”王小芸其實也睡不着。“酒吧街怎麽樣?”隔壁屋的建議。“明天周一還得上班呢,這麽晚了你去酒吧?”王小芸提醒。隔壁屋卻揭穿她,說:“你可得了吧,一會兒有球賽,意大利對威爾士,你會不看?”王小芸給她說着了,猶豫了一秒。隔壁屋拉她,說:“走吧,走吧,上酒吧看去。”王小芸被鼓動起來,從簡易衣櫃裏随便拿了條T恤裙,套上,對鏡照了照。她剛洗過澡,頭發還未全幹,臉上不帶半點妝,卻是二十二歲女孩子最真實飽滿的面色,趿上雙涼拖,出門下樓。這是個老公房小區,這時候除去他們這樣的合租屋,大多數窗口已經沉寂。夜漸深,柔風拂動,黑色而透明,空氣裏有種潮濕微甜的氣息,正是初夏的感覺。她們一路走到大學城那邊的酒吧街,挑了間最熱鬧的走進去。那是個總是在播比賽的體育吧,賣酒,也賣美式快餐,店堂裏挂着好幾塊大屏幕,這時候熱鬧得像一口煮沸的鍋,就算挨着坐,說話都得貼耳朵才能聽清。王小芸到吧臺買了兩小瓶啤酒,和隔壁屋一起靠高桌找了位子坐下。左右全是跟她們差不多年紀的人,估計都是附近幾所大學的學生,這幾天考完了試,正準備放暑假。坐王小芸邊上的也是個二十上下的男孩子,穿個坎肩背心,短褲運動鞋,書包還背在身上。兩人目光相遇,禮貌笑笑,他靠過來問她:“學生?”王小芸回答:“剛畢業,你呢?”“我在國外上學,家住這附近,來找朋友玩兒。”“哪個是你朋友啊?”“這個,這個,還有這個,”他指了一圈,笑起來,“都是,我這人沒別的優點,就是朋友多。”衆人都跟她打招呼,王小芸笑笑,這才知道自己擠…
2021 年 6 月,天氣已經有了幾分夏季的意思,合租房裏又熱又吵。夜裏十一點多,浴室有人唱着歌洗澡,對面那屋敞着門,男的打游戲,女的吹頭發。
王小芸拿着遙控器,擡頭看空調的出風口,租房的時候試過還能用,到了真要用的時候,卻又半死不活起來,好一會兒才喘出一口氣,帶着一股灰塵和發黴的味道。
隔壁屋的女孩子來敲王小芸的門,探頭進來說:“出去玩不?”
“上哪兒?”王小芸其實也睡不着。
“酒吧街怎麽樣?”隔壁屋的建議。
“明天周一還得上班呢,這麽晚了你去酒吧?”王小芸提醒。
隔壁屋卻揭穿她,說:“你可得了吧,一會兒有球賽,意大利對威爾士,你會不看?”
王小芸給她說着了,猶豫了一秒。
隔壁屋拉她,說:“走吧,走吧,上酒吧看去。”
王小芸被鼓動起來,從簡易衣櫃裏随便拿了條 T 恤裙,套上,對鏡照了照。她剛洗過澡,頭發還未全幹,臉上不帶半點妝,卻是二十二歲女孩子最真實飽滿的面色,趿上雙涼拖,出門下樓。
這是個老公房小區,這時候除去他們這樣的合租屋,大多數窗口已經沉寂。夜漸深,柔風拂動,黑色而透明,空氣裏有種潮濕微甜的氣息,正是初夏的感覺。她們一路走到大學城那邊的酒吧街,挑了間最熱鬧的走進去。
那是個總是在播比賽的體育吧,賣酒,也賣美式快餐,店堂裏挂着好幾塊大屏幕,這時候熱鬧得像一口煮沸的鍋,就算挨着坐,說話都得貼耳朵才能聽清。
王小芸到吧臺買了兩小瓶啤酒,和隔壁屋一起靠高桌找了位子坐下。左右全是跟她們差不多年紀的人,估計都是附近幾所大學的學生,這幾天考完了試,正準備放暑假。
坐王小芸邊上的也是個二十上下的男孩子,穿個坎肩背心,短褲運動鞋,書包還背在身上。兩人目光相遇,禮貌笑笑,他靠過來問她:“學生?”
王小芸回答:“剛畢業,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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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國外上學,家住這附近,來找朋友玩兒。”
“哪個是你朋友啊?”
“這個,這個,還有這個,”他指了一圈,笑起來,“都是,我這人沒別的優點,就是朋友多。”
衆人都跟她打招呼,王小芸笑笑,這才知道自己擠進了別人的聚會。
男孩子倒不介意,又問:“平常看球嗎?”
“看啊。”她回答。
“是不是支持意大利?”他跟她确定立場。
“當然,”王小芸回答,“意大利就是歐洲的中國。”
男孩笑起來,說:“你得了吧,你們女生看意大利隊也就是為了看帥哥。”
王小芸也笑,說:“看帥哥怎麽了?也不耽誤我們看球啊。”
正聊着,電視轉播畫面裏哨音響起,比賽開始了。
兩支隊伍積分排在第一第二,出線已經穩了,但踢得并不沉悶。剛開場雙方就在中場激烈纏鬥,裁判一會兒掏張牌,一會兒又掏張牌。不斷有女生發出惋惜的嘆聲,男生在旁邊罵:艹,什麽毛病,會不會判啊?!
意大利隊 16 分鐘射門,被守門員撲出。23 分鐘再次射門,偏出。直到第 39 分鐘,維拉蒂開出前場右路任意球,前點的佩西納在禁區內墊射,只輕輕的一下,直接将球送入球網後角。
這一個球的優勢一直保持到了終場,意大利 1 比 0 擊敗威爾士,以連勝三場不失一球的完美狀态晉級 16 強。
三連勝!三連勝!有人在喊,男孩子給這一桌人買啤酒,也請了王小芸和她隔壁屋的女孩。
女孩忽然湊她耳邊說:“Q7 的。”
王小芸知道,她說的是男孩放在手邊的車鑰匙。燈光變幻,電子煙彌散,一切變得朦胧。
這就是王小芸第一次見到龔子浩時的情景。
隔了兩天,齊宋在所裏遇到姜源。
此人過來搭他肩膀,一臉調笑地問:“聽說,你上婦聯坐臺去了?”
齊宋不知道他是消息有誤,還是存心損人,只是平淡地回答:“是啊。”
姜源看他這樣子,反倒覺得有詐,愈加湊過來問:“什麽情況啊?”
齊宋繼續官方口徑,說:“做法援啊,回饋社會。”
而後躲開姜源的手走了,留他在那兒琢磨其中的機巧。
回想上周六的情景,齊宋總有一種被人渣了的感覺。
他有的時候是真的想問:關瀾,你到底什麽意思啊?可偏偏人家又早跟他說清楚了,不過就是後來去濱江騎了趟自行車,吃了個冰激淩而已。一通邏輯鋪排到最後,好像還是他自己沒道理。
更麻煩的是 A 政法援的值班任務,齊宋這幾天一直在想,下一次是不是可以借口出差,讓組裏的小朋友替他去一下。他早聽說有合夥人這麽幹過,只有碰上一些有社會影響的案子,才會把自己的名字添上,但也未必全程介入。
可還沒等他想好,卻已經接到了法援中心行政老師的電話,對他說:“齊律師,你上周接待的一個當事人今天又過來了,說是還有點問題想問問你。你看是我把你電話號碼告訴她呢,還是等下次你值班的時候再讓她來?”
那天總共接客十幾位,齊宋一時分不清誰是誰。
電話那頭大概也察覺到他的退意,又跟他解釋:“我們這裏的規矩是這樣的,哪位律師第一次接的咨詢,後續就盡量還是找他,為了保持一個統一的口徑,避免雙方的麻煩。如果要交給別的律師,最好也得交接一下。”
齊宋自然懂這裏面的意思,想了想,到底還是問:“叫什麽名字啊?”
行政老師看看記錄,答:“王小芸。”
齊宋記起來了,那是個二十出頭的女孩,那天來的人裏面最安靜的一個,整個人看着浮腫蒼白,戴着棒球帽和口罩進來的,咨詢的時候也沒摘。
想來是臉皮薄,有問題要問,又不好意思直接說出口,句句都是假設——如果,要是,有沒有可能?
齊宋就是從那些假設裏推測出她的情況,結婚不久,剛生完孩子,跑來咨詢離婚,也許就是因為家裏的幾句口角,其實根本沒想好下一步打算怎麽辦。
他跟行政老師商量,說:“我這幾天時間都排滿了,下次值班可能是我組裏的同事過去,我會把情況交接清楚的……”
“哦,這樣啊……”行政老師倒也沒覺得太意外,估計從前就碰上過這種事,值一次班,不想再去了,說,“當事人好像挺急的,我讓她先去找關老師吧……
齊宋聽見,忽然就變了主意,說:“別,你把王小芸的手機號碼給我,我一會兒聯系她。”
難于解釋此刻的動機,是不想讓關瀾再多一件吃力不讨好的工作,還是不想讓她也覺得,他是個只來了一次就撒手不管的值班律師?
又接了一個客戶的電話,扯皮完,他打過去給王小芸。
鈴響了一下,那邊已經接起,輕聲問:“哪位?”
“法援中心的律師,你找過我,我姓齊。”齊宋道,有點不習慣這樣的自我介紹,他一般總是說,至呈齊宋。
“嗯,你好……”那邊卻還是上次來咨詢時的樣子,嗫嚅半天沒說正事,聲音很輕。
齊宋這裏又有電話進來,想要幾句話結束,最後卻道:“你要是現在不方便,加我微信,把大致情況和你的訴求寫下來發給我也行。”
“好,謝謝你。”王小芸回答。
直到挂斷之後,齊宋還在想自己究竟犯的什麽毛病,但當時腦子裏偏就是關瀾對他說的那一句——法律援助和你平常做的案子不太一樣,你得考慮到當事人可能沒有錢,或者沒那個意識請律師,你也未必有時間全程介入,所以每次回答一個問題都得盡量想到最周全。
以及,王小芸求助,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也許是因為她自己還沒想好到底要怎麽辦,但也有可能是因為絕望,那種深陷解決不了的麻煩的絕望。有些人是會這樣的,齊宋忽然想起往事,他知道。
直到中午,他才收到王小芸的加好友申請,以及通過之後發來的數條消息。
齊宋在辦公室裏看着,略去對方行文中所有的枝節與情感。
簡而言之,王小芸,二十三歲,L 省人,金融會計學院畢業,在大學城那裏一間農業銀行支行工作。她和丈夫龔子浩結婚六個月,孩子上個月出生。直到懷孕後期,她才發現龔子浩因為賭球,在外面欠了至少兩百萬。而且,就在她分娩之前,他還讓她用自己的身份證借了網貸給他還款。
齊宋很想問,你為什麽要借呢?他通常處理債務債權數字比這大得多,卻從沒見過這麽荒謬的。或者更準确地說,不是從來沒有,而是很久沒見過了。
有共同財産嗎?存款,房子之類。齊宋問。
那邊回:沒有存款,現在住的房子是他父母的。
齊宋嘆口氣,又問:你現在打算怎麽辦?
王小芸回:我現在找不到他人,他父母的意思是,如果我跟他們一起還債,就讓我繼續住家裏,幫我帶孩子,如果不行,他們就要賣房了……
齊宋還是問:那你選哪一種呢?
界面上方“對方正在輸入……”的狀态持續了很久,王小芸才發來回複,卻是一句:齊律師,你建議呢?
齊宋說:我沒辦法給你這個建議,到底是離婚還是不離婚,只能是你自己的決定。但現在你要搞清楚幾點,一,賭債不屬于夫妻共同債務,你根本不用還。二,那房子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對方父母承諾的居住權也沒有保障,幫你帶孩子甚至可能影響到你後續争取撫養權。三,你跟龔子浩的婚姻多持續一天,他的債務都可能在增加。
對面許久沒回,齊宋又加上一句:如果你決定了,下午我們約個時間在中心見一下,先把訴狀寫好,要是還來得及,争取今天就把案立了。
本以為良言難勸該死的鬼,但王小芸終于還是說:好的,謝謝你,齊律師。
等齊宋趕到南郊,走進法援中心,卻見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坐在門口的長桌子後面。看着眼熟,是見過的。
上周六之前,在齊宋的想象中,關瀾的女兒應該是個小孩兒。直到那天在校門口看見,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麽回事。那一刻的感覺,就好像玩小鱷魚洗澡,心裏琢磨着小黃鴨在哪兒呢,不曾想挖着挖着挖出一只大黃鴨。
這時候看得更清楚,眼前這姑娘身高少說一米七,長相也是偏她爸爸那一挂的,藍白相間的校服披着,beats 耳機戴頭上,正對着一個 ipad 上網課。
“你誰啊?”爾雅擡頭看看他,拉下耳機問。
齊宋正想着怎麽說。
她已經提出一種可能:“關老師的學生?”
齊宋反問:“你看我像大學生嗎?”
爾雅回答:“委培,成教,我媽的學生也有很老的。”
齊宋無語,緩了緩才說:“我是,你媽媽的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