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關老師,起來掙錢了
告別王小芸和她的父母,關瀾與齊宋一起去法院後面的停車場取車。天漸漸陰下來,看上去像是要下雨了。關瀾一路沉默,到地方找到自己那輛斯柯達,跟齊宋說了聲再見,坐進車裏。手機在口袋裏震動,她拿出來看。屏幕上一連串的通知消息,綠色圖标後面顯示:七(1)班家長群吳老師@了你。她點進去看,班主任吳老師教英語,半小時之前發了個名單,都是最近一段時間作業不過關的學生。相關家長陸續回複,老師又@了幾遍沒反應的名字,最後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黎爾雅家長”,也就是她。這種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關瀾曾經去學校找班主任打過招呼,說自己在學校工作,平常要上課,另外還做兼職律師,有時候要出庭,沒辦法随時關注微信群,如果不能及時回複,希望老師多多包涵。吳老師沒說能不能包涵,只是告訴她:“我也是個初中生的母親,在學校帶兩個班八十幾個學生的英語課。我們班家長當中還有航天中心的研究員和外科醫生。”關瀾當時就沒話了。自問每天幹的那些事,最複雜不過就是隐匿財産和代位繼承,遠比不上探索宇宙或者拯救生命。那之後,她再也沒說過什麽。學校就是這樣,要麽孩子争氣,要麽家長操心,沒有借口可尋。家長,黎爾雅家長,她是黎爾雅的家長,于是趕緊打字:收到,一定好好教育,老師辛苦啦!!!語氣詞,驚嘆號,末尾加上三個emoji,[玫瑰][玫瑰][玫瑰]。
告別王小芸和她的父母,關瀾與齊宋一起去法院後面的停車場取車。
天漸漸陰下來,看上去像是要下雨了。關瀾一路沉默,到地方找到自己那輛斯柯達,跟齊宋說了聲再見,坐進車裏。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她拿出來看。
屏幕上一連串的通知消息,綠色圖标後面顯示:七(1)班家長群吳老師@了你。
她點進去看,班主任吳老師教英語,半小時之前發了個名單,都是最近一段時間作業不過關的學生。相關家長陸續回複,老師又@了幾遍沒反應的名字,最後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個——“黎爾雅家長”,也就是她。
這種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關瀾曾經去學校找班主任打過招呼,說自己在學校工作,平常要上課,另外還做兼職律師,有時候要出庭,沒辦法随時關注微信群,如果不能及時回複,希望老師多多包涵。
吳老師沒說能不能包涵,只是告訴她:“我也是個初中生的母親,在學校帶兩個班八十幾個學生的英語課。我們班家長當中還有航天中心的研究員和外科醫生。”
關瀾當時就沒話了。自問每天幹的那些事,最複雜不過就是隐匿財産和代位繼承,遠比不上探索宇宙或者拯救生命。那之後,她再也沒說過什麽。學校就是這樣,要麽孩子争氣,要麽家長操心,沒有借口可尋。
家長,黎爾雅家長,她是黎爾雅的家長,于是趕緊打字:收到,一定好好教育,老師辛苦啦!!!
語氣詞,驚嘆號,末尾加上三個 emoji,[玫瑰][玫瑰][玫瑰]。
消息發出,再查女兒電話手表的定位,已經在沁園小區,她母親家裏。
手機屏幕隐滅,她靜靜坐了一會兒,想着萬分久遠的過去。
那一年,她讀大四,LSAT 考了高分,已經在申請學校準備出國。母親陳敏勵頭回跟她交代家底,說手上還有四十萬積蓄,叫她就算獎學金不理想,也別輕言放棄。
但就在幾個月之後,她突然帶着黎晖回到家裏,對父母說,她要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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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關五洲客客氣氣地招待他們,但母親幾乎立刻猜到了原因,剛送走黎晖,就看着她說:侬昏頭了。
作為 78 年恢複高考之後的第一批大學生,當年無線電專業僅有的獨苗女同學,陳敏勵的教育理念一向十分理性。侬昏頭了,是犯了大錯的時候才會用到的句子。
關瀾一共只聽過兩次,第一次,是初中剛開始住校的時候,晚上偷跑出去通宵打游戲,第二次就是因為要結婚。
但哪怕是這樣,她還是和黎晖結婚了。
婚禮辦得很匆忙,也很簡單,就是租了個場地,請了兩桌朋友吃飯,但她還是穿了婚紗,有 First look 的環節。
黎晖背身站在那裏,關瀾朝他走過去。伴郎開玩笑,借走她的白手套,戴上,從身後抱住黎晖。黎輝回頭,衆人才發現他竟落淚了。一幫朋友都笑他,說:老婆不見了也不用哭吧。
等到真的是她把手放在他肩上,他回頭,眼眶又紅了,緊緊擁抱她,埋頭在她頸側。
“你幹嘛?”關瀾好笑。
那時的他們其實沒經歷多少跌宕起伏,感情一路坦途,創業也沒到最困難的時候。
但黎晖一直就是個外放的人,什麽都很熱烈。
那一年,她買了這輛斯柯達,開着它四處奔波,陪黎晖談判,學着審合同,努力弄明白一知半解的 VIE 架構,直到肚子大到頂住方向盤,暫時沒辦法開車了才作罷。
那一年,他們拿到了 5000 萬的 a 輪投資。也是那一年,她在香港生下爾雅。
她本想向父母證明,她的選擇是值得的。最終的結果,卻是她發現自己無能為力,在電話裏忍不住哭泣。
但哪怕是這樣,關五洲還是對她說:你回家來,不要害怕。
母親陳敏勵又跟她盤了盤家底,說:你還可以重新開始,去做你本來想做的事情。
……
就這麽想着,關瀾發動引擎。儀表盤上的報警燈又亮了,她還是老辦法,伸手按着複位鍵。但這一次沒有用,車發不起來。
恰如迷信者的隐喻,他們一家人付出許多才贏來的結果,卻還是要在她手裏輸掉了。那是一個小小的崩潰的瞬間,她交疊雙臂,伏到方向盤上。
直到聽見有人輕叩車窗,她擡頭,看見齊宋站在外面。
“吓我一跳。”她推開車門,輕聲說。
“怎麽了?”他問。
“車壞了。”她答。
“你下來,我看看。”
“不用,我知道什麽毛病,我打電話叫拖車。”
齊宋手撐在車門邊,低頭輕輕笑了聲,說:“你別告訴我就是上次那個問題,你就一直拖着沒去修啊?”
“對,我這人就這樣。”關瀾索性擺爛了,從車上下來,找出修車師傅的號碼,打電話過去讓他們派拖車。
電話挂斷,齊宋對她道:“去我車裏坐着等吧,一會兒我送你回去。”
關瀾婉拒,說:“不用了,我就在外面站會兒,你先走吧。”
齊宋猜她是為了避嫌,但還是說:“那我陪你等到拖車來。老規矩,如果你不想說話,那就不說話。”
關瀾看看他,沒再拒絕,靠引擎蓋站着,輪換着轉了轉腳踝,先是左腳,而後右腳。
手機又震,她拿起來看,然後輕輕說了聲:“艹。”
齊宋就站在一米開外,說:“關老師你怎麽講髒話。”
她沒解釋,把手機遞過去,他看了看,笑,也說:“艹。”
是剛才加她微信那個人,收到她寫的幾條要點之後,給她轉了五塊錢。
“你不是無所謂的麽?”齊宋問。
“一句謝謝是可以的,但五塊錢就不禮貌了。”她沒收,回了句“不用謝”,然後删掉了那個人。
“知識分子的臭毛病。”齊宋批評。
關瀾說:“你也是律師,你罵誰啊?”
齊宋回:“我跟你不一樣,我是市儈的那種。”
對話在此處停了停,都有想說的,又都不知道如何繼續。
最後,還是關瀾先開口。
“齊宋,”她說,“你怎麽看我這個人?”
“我不知道,”齊宋如實回答,“你每次給我印象都不一樣。”
“包括今天?”
“對,包括今天。”
“齊宋,”她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好像接下去的話很鄭重,“我們認識幾個月了,但其實接觸并不多。你看到我贏了你們所的律師,看到我在金融法商論壇上發言,看到我上課,學生都喜歡我,看到我做法援的案子,還有我們約會的那幾次……你也許以為我在學校、法院、還有自己的生活之間,過得游刃有餘,但這些其實都不是我真正的樣子。”
“你真正的樣子是什麽?”齊宋問。
“我把日子過得一團糟。”關瀾回答,意思雖然沮喪,聲音卻還是平靜的。
“怎麽個糟法?”齊宋又問。
本以為這會是個太過尴尬的問題,沒想到他真的會追究下去,關瀾笑了,一一數說:“評副高職稱已經兩年不成功,卡在講師的位子上,收入就那麽幾千塊。做兼職律師,其實也就是為了掙錢,剛開始根本不知道去哪裏找案源,還在平臺上接過在線咨詢,你知道一個咨詢能掙多少錢嗎?”
齊宋說:“多少?”
關瀾答:“扣掉平臺抽成,不到九塊錢。”
“那給你轉五塊的那位大哥的确不禮貌。”齊宋笑。
關瀾也笑,深深呼吸,說:“反正就是這樣,要還房貸,要考慮母親養老,還有我女兒,是當年趕時髦在香港生的孩子,現在在公立學校算是借讀。她一直跟我說,想轉去國際學校讀書。我生下她,帶了她十三年,但現在甚至沒把握她會選擇我,因為她爸爸什麽都比我成功……”
她本來不想說那最後那句話的,但不知道為什麽到底還是說出來了。
“對不起,冒昧了,”她道歉,“今天心情不太好。”
齊宋聽着,一直沒說話,是知道這還是在拒絕他,也是因為想到了其他。他開始覺得自己蠢,卻又有那麽一點聰明,直到現在,才忽然想通了一切。
他靜了靜,然後轉身走開。
也好,關瀾在心裏想,都說了,就像是祛魅。
天好像就在這個時候飄起一點點細雨,她不介意,閉上眼睛,仰面任由它們落到臉上,是初秋的微涼。
但齊宋很快回轉,手裏拿着兩瓶水,把其中的一瓶遞給她。
關瀾接了,擰開瓶蓋喝了一口。兩人就那麽站着,相隔一米的距離。
“像不像吉米和小金?”齊宋忽然問。
“又不是煙。”關瀾竟也想到同一場戲。
吉米在律所外面的牆角抽煙,小金從他唇間拿走那支煙,自己抽一口,再還給他。
齊宋忽然覺得他其實應該買包煙放在車裏,嘴上卻說:“抽什麽煙啊?要是有胖大海,我就給你泡上胖大海了。”
關瀾輕哼,知道他是在損她剛才在立案大廳管閑事說了太多的話。
“今年還是沒評上副教授?”他繼續哪壺不開提哪壺。
她點頭,說:“幼稚總是要付出代價的。”
“為什麽今天突然告訴我這些?”齊宋又問。
“我不想讓你被表象蒙蔽?”關瀾果然道。
齊宋看着她,停了停,又問:“最近案子多嗎?”
關瀾點點頭,說:“下周開四個庭,但申請線上沒一個成功的。”
齊宋笑起來,說:“開庭多還不好啊?”
關瀾揶揄:“跟你的案子不能比。”
“都是法援?”
“也不全是。”
“還有上次那個撤訴的,讓你退費,你退了嗎?”
關瀾不語。
齊宋猜就是退了,怒其不争地說:“你一個做律師的讓當事人坑了?”
“算了。”關瀾不計較。
齊宋卻說:“以後簽代理協議之前先給我看一眼。”
心裏覺得她聰明起來特別聰明,遲鈍起來又特別遲鈍。
關瀾自然沒應,看着他說:“齊宋,你是什麽都不背負的自由人,何苦……”
“關瀾,”他打斷她,“你說我不了解你,但你卻自以為了解我,用一句什麽都不背負,就可以定義一個人了嗎?”
話說出口,自覺好似站在一道峭壁的邊緣。如果她真的問,你是一個怎樣的人?他該如何作答,他真的可以讓她知道嗎?
所幸,關瀾只是問:“你到底想怎麽樣?”
齊宋于是笑起來,望向別處,說:“你今天說的我都聽進去了,也都理解了。就是有點意外,你一個專門做離婚的律師,想要保住撫養權,居然還要靠立牌坊。”
關瀾一怔,有些事她并沒想告訴他,但他确實猜到了。
恰如她對王小芸所說,撫養權之争從來就不是一次性的。她的确付出了許多,留學的機會,本可以花在工作上的時間。但結果卻是黎晖有了更好的物質條件,她知道他已經做好了所有的準備,随時都可能跟她談變更撫養權的問題,青春期的女兒也想和他一起住。如果再加上她有了男友,那簡直就是一場必輸的訴訟。
見到馬紮的那一天,其實就是她計劃中最後一次的約會了。早在赴約之前,她已經想好了必須結束。
“那你說應該怎麽辦呢 ?”她怆然。
“你帶我做法援,我教你掙錢。”齊宋看着她,對她道,“關老師,起來掙錢了。”
關瀾笑,好像并不當真。
也是在這個時候,身後照過來兩道頭燈的光,拖車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