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何靜遠 訴 梁思
2010年12月,劍橋城。波士頓的冬天總是又長又冷,一場雪之後,連着幾日白天放晴,氣溫總算回暖了些,入夜卻又降到零下。牆頭、樹上的雪還積着快一掌厚,路邊小酒吧裏倒是熱火朝天。考試周剛結束,眼看就快放聖誕假了。不大的店面擠滿了人,吧臺和圓桌邊坐的幾乎都是學生,喝酒,聊天,還有的窩在角落裏畫畫。其中就有26歲的梁思,頭上戴一頂小小的白色頭紗,手裏拿杯蘋果白蘭地調檸檬蘇打,雙頰緋紅,不知是因為室內悶氣,還是已經喝到微醺。明天她結婚,這一夜叫了幾個朋友,在此地搞單身趴。她笑對身邊人道:“何靜遠去跟他老板請假,你們知道他說什麽嗎?”“說什麽?”旁邊朋友捧場地問。梁思公布答案,學着何靜遠的說話的樣子,淡淡的,不慌不忙:“他說我要結婚,然後去亞利桑那徒步露營度蜜月,那裏沒信號的,郵件別發我,發了也回不了。”
2010 年 12 月,劍橋城。
波士頓的冬天總是又長又冷,一場雪之後,連着幾日白天放晴,氣溫總算回暖了些,入夜卻又降到零下。牆頭、樹上的雪還積着快一掌厚,路邊小酒吧裏倒是熱火朝天。考試周剛結束,眼看就快放聖誕假了。不大的店面擠滿了人,吧臺和圓桌邊坐的幾乎都是學生,喝酒,聊天,還有的窩在角落裏畫畫。
其中就有 26 歲的梁思,頭上戴一頂小小的白色頭紗,手裏拿杯蘋果白蘭地調檸檬蘇打,雙頰緋紅,不知是因為室內悶氣,還是已經喝到微醺。
明天她結婚,這一夜叫了幾個朋友,在此地搞單身趴。
她笑對身邊人道:“何靜遠去跟他老板請假,你們知道他說什麽嗎?”
“說什麽?”旁邊朋友捧場地問。
梁思公布答案,學着何靜遠的說話的樣子,淡淡的,不慌不忙:“他說我要結婚,然後去亞利桑那徒步露營度蜜月,那裏沒信號的,郵件別發我,發了也回不了。”
“真的假的?這麽勇還想不想畢業了?”其他人詫異。
梁思說:“我也這麽問他,每個人都在拼命,就你這态度,要是你老板生氣了怎麽辦啊?”
句子是埋怨,語氣卻完全不是。
“那他怎麽答?”旁邊人又問。
“他說,”梁思頓了頓,像是在講單口相聲抛出一個梗,還是用的第一人稱,“要是老板生氣了,最多說明這個老板不适合我。”
幾個朋友有的唏噓,有的幹脆嘲她,說:“梁思就是這樣,開口閉口都是他們家何博,何博最棒,何博最了不起。”
或許是因為醉了,梁思竟不覺得這話有什麽不對,何靜遠就是最棒的,何靜遠最了不起。
來到此地的第一年,他們在一次留學生聚會上相識,她來法學院讀 JD,他在隔壁學校搞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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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攻讀的學位裏都帶個 Doctor,且美國律師協會單方面聲稱,JD 與其他正常博士地位平等,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是不一樣的。梁思更是如此,她覺得何靜遠比她聰明無數倍,探索宇宙的秘密,認識天上所有的星星。
不像她,讀這個職業文憑,只是為了找工作,進入那個出了名的高薪行業,拿到傳說中畢業生入職 20 萬刀的年薪。
當年申請學校,GPA 和 LSAT 成績都已既定,候選人都有相似的驕人履歷,材料裏唯一個性化的東西只剩下那封信,以及信裏的那個故事。你必須告訴校方,你為什麽選擇從事這個職業?為什麽要到我們這裏來學習法律?她絞盡腦汁,給了那麽充分的理由,她的天賦,她的熱愛,她的理想。寫得多了,說得多了,連她自己都漸漸确信,好像此前二十多年的人生就是在為了這個學位、這份工作做準備。
來到此地的第二年,按照慣例,該去律所做暑期助理。但當時金融危機的餘波未消,她面試很不順利,一連幾個晚上焦慮得睡不着。
是何靜遠對她說:“多大個事兒啊?都會好的。”
她最初只覺他站着說話不腰疼,純屬慷他人之慨。後來才發現,他對自己也是這麽慷慨的。
老板跟他說:“何,你的論文有點問題,要抓緊了。”
他同樣笑笑,只說一句:“Don’t worry about it。”好像反過來在安慰人家。
後來,她如願進了紐約一間律所做 summer asso,實習期結束,拿到 return offer。他的論文也寫完了,一作發了頂刊。
再後來,她每次聽到他說,多大個事兒啊?都會好的,那感覺已完全不同。
第三年,臨近畢業,就業市場回暖。她甚至可以在兩個 offer 裏挑一挑,考慮是留波士頓,還是去紐約?
中國學生大多會選紐約,因為語言限制做不了訴訟,而紐約的非訴業務是最多的。在那裏幹上幾年,他們中的大多數又會被律所派往設在中國的代表處,香港或者北上深。她的軌道仿佛一切既定。
只除了何靜遠,他還沒畢業,以後在哪裏,做什麽,也都不确定。
“怎麽辦?”她問。
沒有主語,但彼此都知道是問他們倆怎麽辦?
何靜遠一以貫之,說:“多大個事兒啊?都會好的。”
她又一次以為只是搪塞。但也就是在第二天,他向她求婚。那是在她宿舍樓下,他打了個電話叫她下去,就像過來找她吃飯一樣平常,而後從帽衫兜兒裏套出當天才買的戒指,對她說:“梁思,你願不願意嫁給我?”
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就連那枚戒指的手寸都不太對,甩一下,就往下滑。
但她卻說:“我願意。”話自然而然地出口,心裏如此确定,就是他了。
劍橋城是個小地方,酒吧淩晨兩點關門。打烊之前,外面又有人推門進來,帶着一股子潮濕的冷氣。
是兩個男同學駕着何靜遠。在別人眼中,他其實只是個瘦瘦的、白皙的青年,戴眼鏡,有雙漂亮的手,此時喝醉了,比梁思還醉許多,目光在人群中找到她,雙手攏在嘴邊對她喊:“梁思我好愛你啊!”
中文喊完一遍,再喊一遍英文。
女孩子們叫起來,周圍的陌生人有的吹口哨,有的鼓掌。梁思雙手捂着臉,掌心感覺到面頰的熾熱,看不見也知道一定很紅。
這就是何靜遠與梁思婚禮前一夜的情景。
秋天是豐收的季節,齊宋手上的瑣碎總是特別多,此處的瑣碎說的是除開訴訟之外的事情。
先是校園招聘,一整天從早到晚的面試。然後又是各種團建,組裏的,所裏的。以及輪番的應酬,客戶請吃飯,請客戶吃飯。
關瀾也忙。兩人時間很難湊在一起,于是原本說好的來替他撸貓,常常簡化成了雲撸貓。
她打來視頻,讓齊宋把馬紮叫到跟前。齊宋敷衍,随便摸幾把。
可馬紮卻給慣的,開始每天在門口等着他回家,抄手蹲那兒,頭往旁邊一偏,嘆着氣,百無聊賴的樣子,簡直像個人。
齊宋到家開門,只要感覺到阻力,就知道一定是它。被推了還不動,就這麽在地上蹭過去,仿佛是在跟他玩一種詭異的游戲。齊宋也是無語,擠進來,蹲下,摸它兩把。
他把這事告訴關瀾。關老師又跟他上理論,說這也是有道理的,不喜歡碰貓的人反而更容易被貓喜歡,因為貓覺得你對它沒威脅。表面上看起來是你在摸它,其實是它把味兒蹭到你身上,标記它的所有權。現在你家已經是它的核心領地,所有的東西,包括你,都是它的。
齊宋偏不服,挂了視頻,問馬紮,誰是老大?馬紮不響,眼神挑釁。齊宋于是一手抓它兩只前腳,另一手抓它兩只後腳,突突突,開機關槍。馬紮“喵嗚”一聲蹿走了,回頭看他一眼,就像看一個神經病。剩下他,蹲那兒笑起來。
除此之外,關瀾也向他讨教,比如跟他打聽怎麽把自己卷到了合夥人位子上。
“這話就長了,從頭說起?”齊宋問。
“從頭說起。”關瀾确認。
齊宋知道這是畢業季大學裏的熱門話題,自己告訴她的,多半會變成她上課的內容,說不定什麽時候就看到 B 站“傳說中的關老師”又上新了,起個題目叫作《關老師手把手教你怎麽把自己從律所萌新卷到合夥人》。
但他還是說了,照律師的規矩,結論先行,總結成一句就是:“處處都比人家更卷一點。”
比如上級律師只讓他做檢索,他順便把法律研究也做了,發給客戶的信一并寫好,作為草稿附在上面。
或者一份文件只有清潔模式,總是他最先把比較版本做出來,讓所有相關人等都看明白修改在哪裏。
以及上級安排的任務一定第一時間回複,上級發的郵件,哪怕只是抄送,他也會認真看過,甚至包括下面附帶的所有往來經過。這樣才能在之後開會面對其他組或者客戶的時候,與上級保持口徑一致,表述相同,防止出現自己人打臉的情況。
甚至還有內部交流,考慮到有年紀比較大的上級可能要看他的電腦屏幕,他一定會記得提前把字體調得大一點。
關瀾聽得要笑,齊宋卻無所謂,說:“沒錯,我就是那種人人看見讨厭的馬屁精。就像現在的楊嘉栎,給周圍不想那麽卷的同事很大的同輩壓力。組裏有人幹脆給自己起了個網名叫’我是超級大卷王的同事’,在網上一通瘋狂吐槽,吐完辭職走人。所裏公關部還得費勁去溝通,求人家删了。”
關瀾又笑。要是換了別人,他或許說到這兒就結束了,但視頻畫面裏,她支肘,仍舊在聽。
他不自覺地說下去:“那時候,很多材料還都是紙質的,幾大箱的書面證據,每一本好幾百頁,人手蓋章,蓋錯了從頭再來。別人可能只是蓋,我是邊蓋邊看,做好摘抄,一直到記得滾瓜爛熟。後來開會,王乾話說到哪兒,我就知道該給哪份材料,第幾頁,第幾行,翻到那個地方,馬上遞過去,從來不需要臨場蹲那兒一頓找。後來,王律師就開始讓我跟着他去開庭了。”
他記得王乾當時對他投來的目光,他們之間的那種信任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形成的。
但他也知道不僅止于此,能在他們這個行業留下來的人其實都這麽卷。比如姜源,當年甚至還因為一個大項目連續加班兩個月,最後項目成了,姜律師視網膜脫落進了醫院,到現在一只眼睛的視力還只有 0.3。
而王乾對他的另眼相看也許正如上次說的那樣,是因為他們之間的相像。作為至呈三傑之一,王乾與另二位其實并不太一樣。唐律師書香門第,法律圈裏天然賣他幾分面子。朱律師的父親是鄰省一個縣級市的離休老幹部,改革開放之初當地盛行下海創業,出了不少先富起來的人,至呈辦所最開始的企業客戶都是他的關系。只有王乾真的就是草根出身,比另二位小七八歲,據他自己說小時候放過牛,是當真從農村考出來的,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正在地裏除草育苗種土豆。再看如今,坐 CBD 超甲級寫字樓裏的轉角辦公室,做業務,上電視,頂刊上發文章,每年行業內的排名都榜上有名,當真是不容易的。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說起這些,不像是介紹經驗,更像是想當年,仿佛離題萬裏,卻又的确是他想告訴她的故事。可說到一半,又覺得太深了些,于是停在半空。
兩人再見面,還是因為金森林的案子。
法院那邊已經有了結果,認證了美國的判決,确認雙方婚姻關系解除。本來不必他倆一起跑一趟,但最後心照不宣,兩個人都去了。
那是金森林戶口所在地的法院,離政法在市裏的校區不遠。辦完事出來,關瀾說帶他去吃好吃的,結果走進街邊一個賣蘇式面的小店。
“就吃這個?”齊宋笑問。
“你吃了再說。”關瀾替他點,大包大攬。
面端上來,熱騰騰酥香的一碗。齊宋吃了,感想卻不僅止于口腹。
自那一場雨後,天氣已經冷下來,外面吹着幹爽的北風,僅這眼前小小的店面,頗有種避世的溫柔。
吃到一半,他停了停筷子,垂目看着面問,“下午還有課嗎?”
她也看着面答:“有個會,我讓別人幫我簽到了。”
他笑,是笑他們兩個人,怎麽搞得跟偷情似的。
直到擱在桌上的手機震動,關瀾拿起來回複,又凝神看着屏幕。
“怎麽了?”齊宋問。
“下午又有事了。”她笑,遺憾地說。
“誰啊?”齊宋又問。
關瀾回答:“梁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