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苦湯
褚思銘從東廂那頭趕回來時形容匆匆,取了桌上放着的包紮用的藥箱子後很快又要走。
他生得瘦削高挑,肩寬腿長的,疾跑的腳步也略微沉重,擾得在藥房前捧着醫書閱讀的穆湘西眼睛不自覺順帶往他那裏瞟了一眼。
不是去給賀君知請脈了嗎?
這般火急火燎的,難不成是賀君知被診出了大病,身體欠安?
她這般揣測着,心裏居然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隐憂。
臨出門前褚思銘瞥見她手裏的醫書,怒不可遏地一把來奪:“這可是我祖上傳下來的醫書,你這啞奴不識字就不要瞎翻,要是被我回來後發現它折個角缺張頁的,有你好看。”
穆湘西被他莫名其妙一通訓罵,空着手無辜地眨了眨眼睛。
褚思銘自顧自低頭翻閱檢查手裏的書,嘴裏還不停叨念着:“我發現自從遇到你,就沒一件好事,先是多了份給你治病的活,又要伺候你喝藥,現在世子爺還因為你不小心傷了手,我真是和你八字不合吧!”
穆湘西不禁腹诽道:要八字相合做什麽,又不是以後要嫁給你。
手中沒了書,她幹脆往後一躺,把手背搭在額上眯起眼睛。
今天一早上都是陰天,正午才稍稍開始放晴,到了傍晚,夕陽隔着稀薄的雲絲翻起殘餘的熱浪,微風不燥,清爽宜人。
須臾後,穆湘西忽然後知後覺地回味出褚思銘剛剛的話。
賀君知原來是傷到手了。
不過他傷到了手,和她又有什麽關系。
難不成她人在藥堂子裏養傷,還能偷摸操縱他的喜怒哀樂不成?
穆湘西捂着胸口翻了個身,她的傷口好得很快,今天已經感覺不太疼了,按理說已經可以做些不太繁重的活計。但紅箋的身子骨原本就極柔弱,不似她以前那般皮實,血氣不暢,極易貧血,故而在褚思銘的建議下,又空了幾個日子休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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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幾日她都寄住在百草堂的客房裏,反正這裏只有褚思銘每日來往曝曬草藥、配制藥劑,是個難得的清靜地。
不用幹活也不用起早,每日只要幫忙收拾收拾藥材,看顧一下藥田即可,這種日子簡直是穆湘西最近夢寐以求的。
當然,如果不需要喝藥的話,那就更好不過了。
她臊眉耷眼地發呆嘆了口氣,忽然覺得眼前迷蒙的光線一暗,下意識以為是褚思銘去而複返,有些無奈地自然睜開眼睛。
結果下一秒,就見到了乖戾冰冷的賀君知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的椅子前。
賀君知今日穿了身雪白的瑞獸紋束腰窄袖,配了根一指寬雲紋發帶,負着手站在樹下,一時間分不出是晚霞太奪目,還是他的容貌太出色。
褚思銘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看那泥腿子模樣,估計又是一趟白跑。
天爺啊,他怎麽會一聲不吭地過來這破地方!
穆湘西後半拍反應過來,也趕忙站起身行禮。她的動作幅度太大,一個不小心就牽扯到了傷口,忍着痛倒吸了一大口的涼氣。
幸好賀君知看也沒看她,像是不認識一般面無表情地從她身邊擦過,自顧自走進屋內去了。
倒是綴在他身後的褚思銘沖着穆湘西擠擠眼睛,示意她趕緊進來伺候。
其實就算他不說,穆湘西也哪還敢繼續在門口安穩坐着,連忙跟着他們一塊進了屋。
屋裏不比外頭有光線,沒有點燈的情況下完全漆黑一團,穆湘西摸索着點燃了四角的燭火,又忙碌地去開了各處的窗子。
褚思銘借着光線,仔細地蹲着替賀君知處理紮進掌心中的碎瓷片,又撒了藥粉幫那猙獰的傷口止住了血。這期間他一直八風不動地坐着,連眉頭也沒皺過一下。
穆湘西揣着手在一旁偷偷看了眼,不覺替賀君知肉疼一把。
這好端端的,杯子又怎麽會莫名碎了呢,偏生還紮進了掌心裏,看着就怪可怕的。
很快賀君知包紮好了手掌,她連忙收斂眼神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好,老實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只盼望他只是順路來包紮個傷口,幹完這些就不做停留快些離開。
哪知這個念頭才剛冒出沒多久就被打破了。
褚思銘在賀君知面前夾着尾巴做人,俨然一副沉穩的樣子,禮數周全,嚴肅得要命,他恭敬地說道:“世子爺現在已無大礙,只是這傷口萬萬不能夠沾水,還需得每日換一次藥。為了保險起見,在下會再另開一帖藥,煎服三日,直到世子爺傷口愈合。”
賀君知渾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去吧。”
他這麽一點小傷,倒是看得比她這個差點死在街頭的人還要慎重,穆湘西撇了撇嘴。趁着他們不注意,拎着裙擺一點點地挪向門口,想裝死溜走。
才來得及偷跑到門檻邊,就聽見後頭傳來一聲嗤笑。賀君知用着懶洋的腔調,在身後不冷不熱地沖着她喝令道:“回來站着。”
穆湘西的步伐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沒能夠抵禦他的威勢,不聽使喚地挪回到他的身邊,埋頭沖他福了福身行禮。
“不敢見我,是心虛了?”賀君知嗓音淡淡的,辯不出喜怒。
這話問得毫無來由,穆湘西不知自己為什麽要對他心虛,壓根二丈摸不着頭腦,也不敢亂問,繼續盡心盡責地做一名啞巴。
“你之前在人販子讨生,每日饑飽不知,營養不良,還不能說話。若不是我把你買下來,恐怕早就橫死街頭了。”
穆湘西謹慎地打量着他的神色,順從地點了點頭。
“即使入府之後條件好上不少,但身體根基始終太弱,先天不足,還得一直喝藥養着。”
賀君知走到她面前,用那只沒受傷的手輕挑地捏起她的下巴,“啧”了一聲,說道:“那你倒是說說,怎麽爬過了本世子的床,就連這藥都喝不得了?”
穆湘西臉色猛地一白,眼中難掩閃過一抹慌張。
她倒是不知道還有這麽一茬,若是早知如此,就算是吐個昏天黑地,她也把那碗藥全喝了。
穆湘西無可辯駁,自重生以來,第一次覺得其實不會說話這般有用,至少在這個時候,還能夠扭開臉裝作不解勉強含混應付。
但她實在是低估了賀君知的無賴程度,見她遲遲沒有回應,他竟主動把右手伸到穆湘西跟前,微帶了些命令語氣向她示意:“解釋。不能說話的話,就寫給我看。不然的話,今晚就收拾東西滾出府。”
穆湘西現在自然不能夠滾出去,她的傷還沒好全,出去要住宿費醫藥費,以她那點微薄積蓄根本付不起。靖平公府再怎麽不濟也是個避風港,是她目前的唯一依仗。
她看着眼前這只骨節分明的手,心中忐忑猶疑。
賀君知的手心紋路很深,早在第一次在他掌心寫的時候,她就發現他是個罕見的斷掌。擁有這類手相的男人通常都有大富大貴相,賀君知自然也不例外。
有那麽一瞬間,她想鼓起勇氣和他坦言表明自己的身份,獲取他的幫助。
但也僅僅只是那麽短暫的一瞬,之後立馬就被自己的顧慮壓下。
就算盡數告訴賀君知又能如何,如此荒誕的事情,他怎麽會相信。
更何況,他之前面對沈洵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盡管不清楚是何緣故,但要是讓他知道自己曾經是他的妻子,保不齊賀君知一個不高興了就拿她洩憤,她這小身子骨可再經不起折騰了。
穆湘西想起沈洵被打得血流如注的眼眶,不禁打了個寒顫。為了她的小命着想,她還是兢兢業業地扮演好紅箋就行。
于是穆湘西執起賀君知的手,迎着他灼人的目光,心虛地飛快在他掌心寫下幾字,寫完就像摸到了什麽燙手山芋一般,趕緊放開了手。
[我能喝下。]
賀君知意味不明地看了眼自己的手心,露出一個諷意的笑:“光說無憑,既然能喝下,那就證明給我看。”
他們在房內枯立了一會兒,不多時,就看見褚思銘端了兩碗熱氣騰騰的藥過來。他把其中一碗遞給賀君知,剩下那一碗自然就是穆湘西的了。
穆湘西有些躊躇,接過來後端了好半天,還在假裝吹涼。
賀君知倒是比她爽快多了,等到藥碗放涼了些,就眼也不眨地端起一飲而盡。他的喉結随着吞咽上下起伏,沒幾口就喝完了,拿遞過來的帕巾拭了拭唇角的藥漬,臉上依舊是波瀾不驚的表情。
穆湘西羨慕地看了眼他的空碗,等到賀君知把碗擲在桌上,把清淩的目光向她望過來時,穆湘西就知道該輪到她了。
她一把捏住了自己的鼻子,趁着嗅覺失靈,大口大口地把黑乎乎的湯藥往自己嘴裏灌。
今天的褚思銘像是提前知道會有這麽一回般,故意把藥熬得格外濃稠,穆湘西甚至覺得連喉嚨裏也全是那股粘稠的苦味。
她邊喝着藥邊眯起一只眼睛偷偷去瞧賀君知的臉,期望他此時別過了頭,她還能歪頭悄悄吐掉一些。可是剛扭過頭,就見賀君知直直地盯着她看,吓得穆湘西一個激靈,顧不得胃中翻騰着的惡心,咳嗆着就把口中的藥囫囵咽下。
偏她面上還顧忌着,不敢流露出任何難忍痛苦的神色,只得死死繃着,看上去頗為苦大仇深的模樣。
好不容易灌完了一碗,穆湘西覺得時間像是已經過去了十年那麽漫長。她有些控制不住地生理性反胃,抿着唇倔強地“咕咚”一聲又把翻上喉嚨的藥汁重新咽了回去。
賀君知坐等了一陣子,确定她不可能再吐出來完全下咽後,才施施然站起了身準備走了,看上去心情頗好:“今天勉強過關了,明天繼續。”
明天他還要來?
穆湘西聽到後眼睛都瞪大了一圈,打了個苦不堪言的飽嗝,瞬間覺得前路的日子籠了一層漫無邊際的黑。
此時要再拒絕也來不及了,賀君知已經大搖大擺地走出了門,褚思銘殷勤地跑出去送他。穆湘西只得認命般把藥碗往桌上一擱,把兩個碗收拾好,準備端出去清洗了。
結果剛靠近茶座,就發現賀君知剛剛坐過的位置上,像是壓着一小袋什麽東西。
她湊近一看,居然是一個平常用來封裝點心的油布包。
不會是賀君知不小心落在這裏的吧。
穆湘西沒有偷拿別人東西的癖好,見狀當即想趁着賀君知還沒走遠,出門給他送過去。
轉身才剛邁出一步,她就忽然反應過來了。
賀君知今天特意大老遠從東廂過來,絕不可能只是為了包紮自己的傷口。如果真是那樣,直接派人知會一聲,褚思銘立馬就會端着張好臉子跑過去。
難不成他今天過來,其實是為了監督她喝藥?
思及此,穆湘西壓抑着快要溢出來的好奇心,輕輕打開那個密封的油布包,心跳亂撞地往裏頭一瞧。
如同為了佐證她的想法似的,裏面赫然是一兜她和褚思銘提過的那家五食鋪甜蜜餞,每粒蜜餞都飽滿圓方,裹着亮晶晶的細碎白糖,咬一口還能看見裏面滿滿的核桃夾心,甜而不膩,最适合吃完苦藥的時候續上一枚。
穆湘西撚起一點細碎放進口中,品着嘴裏慢慢彌漫開來的久違甜味,眼圈倏然就紅了。
她心頭那層封閉許久的殼,像是忽然被人拿着細錘砸了一下,明明不輕不重,卻始終久久難以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