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醉酒
穆湘西自認和賀君知還沒熟到可以互袒心際的地步,但他既然剛剛救了她一命,現在又需要一個傾訴對象,那她也只能硬着頭皮接着。
“她是我曾經最欣賞的女子,明豔大方,不落世俗,”賀君知又酌了一口酒,搖晃着酒液,空氣中漸漸散開一股很淺的梨花酒香,“我當初的脾氣可沒現在好,是個不解風情的愣頭青,花言巧語一概不說,只覺得對她好便好了,她不接受就是她不識好歹。”
賀君知目光黯淡下去,自嘲地勾起唇角:“怪不得她那麽讨厭我,是我太糟糕了。”
這樣失去所有神采的賀君知可太難得一見了,穆湘西摳着自己的指甲蓋,一時間不知道要不要安慰他。
“現在我想彌補也再沒那個機會了,我日日夜夜都在追悔,恨不能夠回到從前,重來一遍。我一定不會再眼看着她愛上別人,嫁作他□□。”
穆湘西扯出一個理解的笑容,世人總是有這般那般要追回,這樣那樣要重頭來過,與其沉溺于過去,倒不如好好把握現在。她倒是覺得賀君知口中的那個女孩依舊是幸運的,至少她死後還有人在惦念。而她卻連個死因都不能堂堂正正公開,到現在還被沈洵打着情深如海的旗號捆束着,死了也不得安寧。
穆湘西忽然上前一把奪過賀君知手裏的酒杯,在他略微驚訝的注視下把杯中剩餘的酒一飲而盡。
愛而不得算什麽,總比她深情錯付了一個畜生好。
賀君知被她這麽一打攪,居然也沒有生氣,反而寬容地笑了笑,轉身一掌拍開另一壇酒,拎起壇口往口中灌。
二人不聲不響地喝過一巡,穆湘西的臉已經漸漸開始泛紅了,眼神也變得飄忽迷離,抱着酒壇不勝酒力地一個勁笑。
賀君知酒量很好,眼中絲毫沒見醉意,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臉看了一會兒,道:“有沒有人和你說過,你笑起來的時候和她很像?”
穆湘西确實是醉得不輕,趴在桌子上打酒嗝,都忘記自己不會說話了,無聲沖他執拗做口型争辯道:“我笑起來只像我自己。”
以前怎麽不知道她這麽死要面子?
賀君知将笑着又飲了兩杯,覺得時候差不多了,從腰間掏出幾錠銀子放在桌上,彈了彈衣上的酒氣,又恢複成那個矜貴無比的靖平世子。
他叩叩面前的桌子,示意穆湘西趕緊起來:“走了。”
穆湘西醉眼惺忪的,看什麽都是花得要命,哪能說起就起。但賀君知的聲音就響在耳畔,她下意識就如雨後的蘑菇一般“呼”地跟着竄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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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走上兩步,就直直往賀君知後背上栽去。
賀君知像是提前有所感應,身形一動便輕而易舉地側開了身子,讓她撲了個空,實打實摔在了地上。
這一摔簡直是痛極,讓穆湘西瞬間酒醒了一些,她撐着地面奮力甩了甩頭,想要把腦中那些亂七八糟的畫面掃開。
這時耳邊驀然響起了一陣鞋靴踏過地面的腳步聲,一步步行來,像是踏在了她最敏感的那個神經末梢上,引得她全身不可控制地開始戰栗起來。
眼前的朦胧似乎掩上了層層血霧,血霧的盡頭有着一雙潔白無瑕的修長雙手,驟然伸長了沖着她的脖子抓了過來。
賀君知奇怪地收住步伐,順着她空洞的視線看向前方。前方明明什麽都沒有,但穆湘西卻仿佛見到了什麽惡魔一般,一把捂住了自己的肚子,恐懼地不管不顧地向後面的桌子下縮去。
“主人,要不我把她……”暗衛從一旁的陰影中走出來,不自覺出聲提議,被賀君知面無表情地伸手止住話頭。
他眼眸深幽地掃過此時在桌底不斷發着抖的女孩,眉頭深深地皺了起來。
明明平時養在靖平公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能令她酒後露出這副神情。是受人脅迫留下陰影,還是背地裏常被人欺侮?
看着她焦躁不安地摩挲着後頸的動作,賀君知眼中一暗,電光石火間腦子裏又想起了一個人。
他偏頭問道:“她在送來百草堂養傷之前,都住在何處?”
“回主子,東廂服侍的丫鬟應該都住在聽竹苑,她之前也服侍過您一陣,住處應該安排的是最好的。”
賀君知若有所思地斂眸,蹲下身去,試探性地抓住穆湘西正放在後頸上病态般磨蹭的那只手。她立馬受到驚吓,頂頭“哐當”一聲磕到了桌板,瞳中濕漉,眼尾通紅,一副未從魇夢中掙脫出來的模樣。
“是我。”賀君知沉穩地說道。
這兩個字像是有什麽神奇的安撫魔力,穆湘西的身子瞬間不抖了,求救般一把反拉住賀君知帶着熱源的手腕。
她的手冰涼刺骨,手掌側剛剛還蹭破了皮,此刻有血絲滲出來,她卻渾然不覺疼痛,一聲不吭專注地攥住賀君知的手指,眼底濃濃的依賴快要沖破眼眶。
“認識我了?”賀君知被她忽如其來的舉動弄得頗為動容,嘴上卻還要面子地硬邦邦詢問。
穆湘西沖他毫無保留地粲然一笑。
這個笑容讓賀君知心頭徹底一軟,怕穆湘西又發酒瘋,他也不好再随意抽回手,只好順着這個姿勢一點點把她從桌底牽出來。
身邊的暗衛在邊上看着,急得團團轉:“主人,您千金之軀,怎麽能讓一個粗鄙丫鬟近身,還是讓屬下來吧。”
“不礙事。”賀君知說完把穆湘西從地上有力地拉起來。
她已經在地上滾過一圈,衣裙都髒了,眼巴巴盯着賀君知已經收回去背在後頭的手,似乎還想讓賀君知再拉着她。
暗衛見狀一個錯身擋在穆湘西跟前,義正言辭道:“紅箋姑娘,你逾距了。”
穆湘西看似清醒實則糊塗,聽到他的話,不自覺打量了賀君知的背影一眼,見他沒有出言反對,眼睛很快黯淡垂下去,乖順地耷拉着肩膀,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回去吧。”賀君知絲毫不知後頭發生了什麽,疲倦地揉了揉太陽穴,在前頭吩咐完便率先走了出去。
暗衛得到指使,也很快轉身跟上。
他一路徑直走出了這家酒坊,看着眼前熙攘繁華的街巷,忽地像是察覺到了什麽一般轉身。只見身後空無一人,果然不見穆湘西的身影。
“這臭丫頭,果然不看着就不跟上來。”
眼見天色漸漸暗沉下來,賀君知冷着臉一甩袖,又匆忙大步回去尋。
穆湘西還在原來的地方呆着,若不是那雙眼睛發愣不聚焦,賀君知還以為她賴在此處賞風景。
她一眼瞧見他回來了,漫無焦距的眼睛幾乎是瞬間被點亮了,滿心歡喜地跌跌撞撞向他奔過來,重新一把拉住他。
一旁的暗衛臉都綠了,橫眉冷眼地瞪了他們交握住的手半天,最後重重地撇開頭,決定不和一個醉鬼計較。
賀君知垂目看着拉住他的那只手,姑娘家的手都偏小,要拉也只夠軟軟纏住他的幾根指頭,膚質是天生的細嫩,白得有些晃人。穆湘西抓得很緊,大有打死不松手的架勢,孩子氣的模樣倒是少見。
他玩心一動,破天荒地想逗逗她,于是把手故意往外掙了掙。
穆湘西察覺到他的意圖,另外一只手也纏了過來,兩手并用,把他抓得死死的。随後把食指豎在了自己的唇邊,一本正經地對着賀君知亂動的手“噓”了一聲。
賀君知一時沒忍住,看着她,彎了彎唇角。笑着笑着,他忽然憶起自己曾經也看到過這樣的場景。
他心儀的少女在肮髒的街角小心翼翼地抱起一只渾身是傷的流浪貓。
那貓的脾氣并不算好,一邊窩在她的懷中瑟瑟發抖,一面又忍不住伺機想要逃跑。
她耐心地安撫着它緊繃的腦袋,豎着食指對它靈動地輕輕“噓”了一聲,讓它不要再亂動。
之後抱着貓咪側過身嫣然一笑,眼中似乎含着盈盈星火。
賀君知又一次把記憶中的那雙眼睛,與眼前的這雙眼睛重合在了一起,他恍然伸出手,無比眷念地想要撩起穆湘西耳畔的碎發。
“主子?”
很快,這幻象被暗衛驚疑不定的聲音所打破。賀君知眼前一清,瞬間把伸出去的掌心攥攏,掩飾般地抵在唇邊輕咳了兩聲。
“把她打昏了帶回去吧。”賀君知又看了一眼穆湘西的臉,最終還是選擇用力把手抽回,只是不可避免地有些心煩意亂起來。
明明只是一個未達标的替身而已,為什麽最近讓他屢屢失神,總是想起心裏的那個影子?
更可怕的是,他竟然完全不排斥和這放浪的丫頭接觸,就算被拉住了手,也沒在第一時間掙開,反而還讓她牽了這麽久。
賀君知眯起眼睛,藏在衣袖間的手不自覺地滲出一些冷汗。
時至今日,他還能堅信會一輩子對湘兒守着初心嗎?
只是一個區區的替身就讓他動搖成這樣,指不定哪日就會做出更對不起湘兒的事。
賀君知喉結滾動了一下,閉了閉目,再睜眼時,眼裏只剩下一片清明。
他冷然地拂袖而去,臨走前對着暗衛吩咐道:“別把她送回百草堂了,讓她滾回聽竹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