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伊曉挂着淚睡着了。

霈澤不想聽他解釋,也不肯再多看他一眼,把西裝拽上來蒙住他的臉再将他翻過身去,以命令的口吻讓他閉嘴睡覺。

伊曉被困在黑暗中,後心口貼着一片滾燙的胸膛,一下複一下的心跳直直地撞進他心窩,急促且有力。

一開始,他又怕又慌,縮在這個要勒壞他的懷抱裏惶惶不安,腦中一團麻,又似乎一片白。可後來,這些慌和怕随着撞進來的心跳一點點平複、消失,轉而是濃重的安全感籠罩全身,要他在不知不覺間就沉睡過去。

霈澤卻睜着眼,空洞發呆,毫無睡意。

有時候,惱火逞兇的,才是那個真正感到害怕的人。

他在假設一種巧合到可怕的陰差陽錯,當時間線退回到兩年之前,所有的事情都再重播一遍:母親林盈下葬,淩松不顯喪妻之痛,親手安排他出國讀書,他覺得可悲可笑,不明白世界上為什麽會有這麽薄情的親人。他奪門而出,緊接着就接起伊曉的電話,一字一句猶如一桶裝滿冰塊的冷水兜頭澆下,将他一腔奔赴的熱望潑了個涼透,發覺自己才是最可悲可笑。

如果當時沒有把手機摔得四分五裂,如果能再多一點耐心聽下去... ...

霈澤閉上眼,害怕自己的假設是真相,他埋首到曉曉的頸間深深呼吸,更害怕自己是釀成遺憾的罪魁禍首。

有心事,時間就過得特別慢。

當晚霈澤去曲奇喝酒,屈崎不在,霈澤也沒找,在吧臺前一杯接一杯喝到五分醉,來搭話的一概不理,只顧翻看手機相冊,對着一張張周游世界的照片猜想彼時彼刻的曉曉在做什麽,是不是在耕地砍柴、挨罵挨打,是不是也在想他。

晚上回家,伊曉等在秋千上。

霈澤走過去把他抱進懷裏,兩人接了會兒吻,在皎皎月色下溫存半晌。

伊曉說:“喝酒了。”

霈澤“嗯”一聲,又溫柔地吻他。

夜裏兩人沒再同床共枕,伊曉抱着鯊魚睡得沒心沒肺一樣,明明蜷在西服裏安睡了一下午,黃昏才醒,這會兒又四仰八叉地把自己睡到了地毯上。

霈澤低落難眠,想把他抱進被窩又放棄,只在長久的靜默裏不知所想,最後手背掩在眼上,一直躺到天際魚白。

今天晴空萬裏,在老爹回來前,當好破案前的最後一天班。

伊曉站在籬笆前送他哥哥上車,乖巧溫順,像只終于不用再流浪吃苦的小家貓,一點也看不出被食言的失望。

霈澤承諾:“下次再帶你去。”

伊曉點點頭:“你帶着我,我、我帶着,毛毯。”

陳嬸兒也站在一旁,要霈澤放心,一定會給伊曉理個好看的發型的。

保姆車開走了,伊曉呆呆地杵着,陳嬸喚了他兩聲也不見答應,便拉着他去蕩秋千。

蕩啊蕩,蕩回了神,伊曉喪個臉難過道:“哥哥他,不開心...”

陳嬸兒也瞧出來了,問:“為什麽不開心?你們倆鬧別扭了?”

伊曉搖頭:“...我惹他,不開心...”

辦公室裏,昨天沒走出來的迷宮還攤開在茶幾上。

霈澤凝神嘗試,以目光為筆,不過一分鐘就抵達出口。

一把合上書,煩躁也抵達臨界點,霈澤按着眉心嫌棄自己,覺得自己什麽時候這麽好脾氣了,拿出當年和淩松對着幹的莽勁兒來啊。

他仰靠進沙發裏,掏出手機給淩松打過去。

“爸。”

“說。”

“我本來想等你明天回家之後再出發的,現在我等不了了,就跟你說一聲,我要出門一趟,順利的話明天晚上就回來。”

“去哪?”

霈澤張了張口,沒出聲。

淩松也沒強求,說:“知道了,還有事沒有。”

“有。”霈澤想象着伊曉站在他爹面前緊張的模樣,嘆氣道,“別為難他,我發現自己喜歡男人的時候還不認識他,不關他什麽事。當年把我打進ICU要是不夠你洩憤,你就等着我回來再說,別為難他。”

大約片刻的沉默後,淩松挂斷了電話,卻很快追來一條短信:別急急燥燥的,路上注意安全。

霈澤開走了一輛公司的商務轎車。

左腿幾近痊愈,右腿踩剎給油,均不礙事。

他導航到椿鄉村,再具體到李衛農的百貨小店,全程三百五十公裏,要開四個小時。

還行,剛剛好卡在疲勞駕駛的時長限上,能一口氣到達破案終點。

黑色的奔馳飛速駛上高速。

霈澤連上藍牙電話,給家裏打去,陳嬸兒接的。

“是我,曉曉呢?”

“他啊,他理完發就說要去公司找你,這會兒剛出發,許是九棠府都還沒走出---”

霈澤立刻挂線給伊曉手機打去,沒多等,車廂裏響起曉曉難掩驚喜的聲音:“哥!”

“在哪兒?”

“在、在街上,快到,大街上了。”

霈澤松口氣:“要去公司找我?”

伊曉站定在樹蔭下,點頭道:“嗯!我正想,給你,打電話呢!我怕,你不讓...你不開心...”

最後幾句驚喜不見,變作小心翼翼的試探。

霈澤說:“回去吧,回家,我今天不在公司裏。”

“...啊?”

“我今晚也不回家,出差了,要明天或者後天才能回來。”

伊曉皺着眉,擡頭越過樹葉望向湛藍的天空:“是,坐飛機嗎?”

“嗯,坐飛機。”

“那,飛到天上去了,開心嗎?”

整顆心都為他柔軟下來,霈澤“嗯”道:“開心。”

伊曉的眉頭舒展開:“那、那我回家,我回家。”

一次性說了這麽多這麽久,說得曉曉像跑了八百米一樣微喘,他要全神貫注地投入聊天中才能接上話,他也不想磕巴,卻發覺自己還是磕巴,于是自我置氣地嘟囔:“得,再努力,一點!”

九棠府的別墅裏又響起鈴聲。

陳嬸兒聽明白了,解釋到:“他不聽勸,我想着他每天和我一起去逛超市,也不見拘束,應該問題不大。而且我還把你的手表找出來給他戴上了,就是那塊有定位功能的手表。”

霈澤說:“陳嬸兒,我沒怨你,我是...”

陳嬸沒等到下文,了然地安撫道:“我知道,少爺是害怕那萬一。我記住了,少爺放心吧,再不讓他一個人出門了。”

奔馳停在中途的服務區,加油。

霈澤買了根棒棒糖叼着,看到微信裏的大眼睛小貓咪頭像給他發來一張照片,一截白皙的手腕上戴着一塊黑色的智能手表,配字:哥哥,我到家了。

棒棒糖咬碎,就剩根乳白的小棍在唇齒間翹來翹去。

霈澤想,不如戴手铐,铐床頭上哪兒都別去,就不怕丢了。

車子一路飛馳進省道,時速驟降到六十,距離目的地也只剩下半小時,估摸十二點整就能到,太陽熱情地挂在正空。

路過一家銀行,霈澤下去取了兩千塊錢出來。

等導航自動結束時,奔馳停在了椿鄉百貨店門口,灰白的水泥牆上用黑油漆寫着一串數字,标注:白事紙燈籠預定,恰和小鄭查到的資料完全吻合。

霈澤揣着車鑰匙下來,和一個女人前後腳邁進百貨店裏。他在店裏逛逛,拿了一瓶礦泉水,又挑了一袋草莓夾心餅幹,從貨架間看到那個女人坐到櫃臺後,正一邊指着他的車一邊和吃盒飯的李衛農說悄悄話。

原來是李嫂,來給老公送午飯的。穿的這件衛衣他有些眼熟,看來從曉曉那兒搶走的衣服不止穿在了她女兒身上。

霈澤不動聲色,轉回櫃臺前結賬,直接掃碼付款。

李嫂站起來,笑問道:“我們也有好煙好酒,要不要看看?”

霈澤不想跟這個女人說一句話,身量不高,面糙手皲,許是心中厭惡,所以看她如看全身算計與貪心的奸佞。

霈澤鑽回車廂,撕開餅幹就着水吃,吃完後調整座位半躺着閉目養神,凡是路過的人全都在打量他的奔馳。

其實省道貫通的農村已經不算很窮,雖不說每家每戶都有車,但轎車的确不再是什麽稀罕物。可好車自有好車的品質,停那,随便一眼,就能看出是輛價格不菲的好車。

霈澤不關心這些,他在等李衛農的老婆離開。

沒等太久,李衛農吃完飯、收拾了碗筷之後,李嫂就提着飯盒走了,沿着旁邊的水泥路爬坡往裏走,放眼望去,裏面是廣闊的農地田野和層層疊疊的山巒。

霈澤下車,站到櫃臺前:“李衛農,是嗎?”

眼前這個還不及伊曉個頭的大叔明顯愣住,常年風吹日曬的臉龐早爬滿皺紋,他放下報紙,疑惑道:“我是李衛農,你是哪個?”

“我是伊曉他哥。伊曉,還記得麽?”

李衛農瞪大眼珠,喉嚨裏發出“嗬嗬”的粗喘,完全不可置信,連話都說不出來。

霈澤敲敲櫃臺:“別擔心,他現在好得很。一個人摸爬滾打進了城,沒被拐跑,沒被劫走,也沒丢,好好地住在我家裏。我不是來找麻煩的,你別一副吓破膽的慫樣。”

李衛農跌坐回椅子裏,仍是驚恐地瞪着霈澤,好歹嘴合上了,手掌壓着胸口,用力捋着。

霈澤擰眉,他不再催,待李衛農慢慢平複下來,才開門見山道:“我來問問怎麽回事,希望你能好好給我講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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