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午後打盹兒的鄉村和夜晚一樣安靜。
李衛農打開櫃臺的木板門,邀請霈澤坐進去,那裏有一張剛剛李嫂坐過的椅子。
霈澤膈應,說:“給我拿包煙。”
李衛農趕忙拿了一包黃鶴樓,順帶遞上一支打火機。
霈澤就靠在牆壁上吞雲吐霧,好久沒吸過了,滿腔煩悶如煙絲燃燒,終于痛快一點。
他沒有要付錢的意思,李衛農也不敢明催,支支吾吾索性罷了,別讓老婆李鵑知道就行,他問:“你是淩霈澤嗎?伊曉提起過幾回的那個哥哥?”
霈澤問:“他怎麽提起我的。”
李衛農撚着報紙邊角,“哎呀”一嘆,說:“給他辦休學,準備帶他回老家那幾天,他天天都說要找一個哥哥,問電話他也想不起來,我比他還着急。他手機... ...摔壞了,卡也沒了,補辦之後我翻遍了通訊錄也沒找到他哥哥。而且、而且... ...”
“而且什麽。”
“而且... 不知道你曉不曉得他和我是怎麽認識的?”
霈澤耐心夠用,撣了撣煙灰,說:“他撿了只流浪小狗,送到你自己挂牌的收留大院兒裏。”
“對對,之後他隔三差五就來幫幫忙。有時他過來,我還沒去上工掃街,我們倆就聊聊天,我聽說...他自小長在孤兒院裏,沒爸沒媽的,也沒兄弟姐妹。”
李衛農邊說邊看霈澤,猜想這人會不會也是孤兒院出來的,和伊曉是結拜社會主義兄弟情的好哥們。
“那他有沒有說,你們一屋子嗷嗷待哺的貓貓狗狗,本來都要收留不起了,怎麽突然就有錢買吃買喝,還能送去治病絕育了?”
李衛農記得清楚,有些激動:“當然說了!他說他在網上發了,那個叫什麽,救助的什麽東西,好多好心人給我們捐款!”
霈澤聽罷嗤笑一聲,扔了煙頭碾在鞋底,随後又點燃一根吸起來。
也是,對一個讀大二的學生來說,被包養可不是什麽能拿得出手的好事情,在這段關系裏,曉曉提出的唯一一個要求就是:去離美院遠一點的酒店開房。
李衛農還看着他,他也不作解釋,兩人相互沉默片刻,李衛農重新确認道:“你找我,就是想來問問當年怎麽回事,是嗎?”
“是,說吧,我聽完就走了。”
“那、那行。”
李衛農拉過椅子坐下,開始回憶道:“我身體不行了,心髒總是疼,再幹不了環衛的活兒。辭職之後我想着把我院兒裏那些貓子狗子都送去別的收容中心去,曉曉他就幫着我一起送。他真是個好孩子,長得好,脾氣好,心地也好。”
“有一天,我們送完最後幾只貓子回來,我心裏石頭落地,沒牽挂了,準備收拾行囊回老家看看心髒,養養身體。他把院門上挂的招牌取下來,我叫他直接扔垃圾堆去,去完回來,他表情就不對勁兒了。”
“我問他出什麽事兒了?他唉聲嘆氣的,說自己打了個電話,話沒說完就被挂斷了,好像被誤會了,可是再打過去就怎麽都打不通。我問他,打給誰啊?他也不說。我又給他出主意,讓他直接找上門去說清楚,他也搖頭,說不知道去哪兒找。後來我猜,他是不是... ...是不是就找你呢?”
霈澤不吭聲,猛吸一口煙,心跳如雷。
可怕的陰差陽錯,假設在絮絮追憶裏陡然就成真相。
他幾乎不敢再往下聽。
李衛農自顧長嘆:“偏巧不巧,臨分別前來了個姑娘,問我們能不能去救貓子,有只小貓娃子卡在管道裏叫喚好幾天了,聽着忍不下心。我們就去了,沒啥可商量的,就當是再做一件好事,能救出來就拿給姑娘抱走。”
霈澤說:“繩子斷了,他墜樓掉下去。你們用的什麽繩子?”
李衛農把報紙撚成一縷縷渣沫,他道:“用的麻繩,老粗的麻繩...繩沒斷,是那扣斷了,扣是個水貨,看着結實...”
“...登山扣?”
“就那個,耳朵一樣的扣環。”
霈澤點點頭:“...幾樓?”
“...也不是樓,在地面下頭,一個井坑似的地方,估計兩層樓高。他抓住貓子後,踩着牆壁往上爬...都顧着高興,誰想到一下子... ...後來我們趕緊打救護車送醫院。”
霈澤怒極反笑,罵了句“全他媽是蠢貨”。
李衛農噤如寒蟬,看着這個突然出現的男人拿香煙撒氣,重重摔到地上再狠狠碾滅,臂膀上肌肉暴起,将白襯衫的袖子撐得繃緊,像要裂開,兇神惡煞一般。他吞咽口水,生怕盛怒之下的男人反手就要拎起自己的衣領揮拳頭。
還好來買東西的阿婆拯救了自己,打招呼到:“來買點瓜子嗑。”
李衛農說“好的好的”,轉頭看霈澤站到街邊樹下去了,筆挺的背影高挑健碩,手指間又夾起一根煙。
省道雙向兩車道,渣土車視限速為無物,呼嘯而過,揚塵萬裏。
霈澤被嗆得咳嗽,煙也不抽了,碾滅在樹幹上,又轉身回來。
阿婆已經走了,李衛農把一把剪刀放到了櫃臺抽屜裏,以防萬一需自衛。
“接着說,說實話。我回去了還要找伊曉再問一遍,還會去查你們當時就診的醫院,別耍心思在這騙我。”
“我、我沒騙你啊,天地良心,我沒---”
“接着說。”
李衛農既懼怕又生氣,嗓門不自覺拔高了兩度:“他腦袋裏有個血塊壓住了什麽神經,醫生說能治好,但我沒錢給他治,就把他帶回來了!他剛開始比現在傻多了,那簡直就是一個傻子!咿咿啊啊話都說不清,成天就抱着他那個布娃娃睡覺,睡醒了就只會喊哥哥,找哥哥,要哥哥!你不就是他哥哥嗎?你那時候在哪兒啊?”
霈澤心痛得喘不過氣,大腦轟鳴,聽不見看不見。等他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撐在櫃臺上,透明的玻璃上掉落一顆接一顆的水滴,他趕緊掩住眼睛,劇烈地喘了幾口才罵道:“傻逼。”
李衛農也紅了眼,跟着罵:“對!傻逼!就你!”
他發洩到:“我帶他回來我容易嗎?好好一孩子跟着我受苦受罪,他造了什麽孽啊他?我老婆還以為我在外頭搞了個伢兒回來,要不是看我有心髒病,她能活活打死我!養個傻子在家裏,農活不會做,編蘆葦不會編,木工水泥瓦匠啥都教不會,趕鴨子都怕把他自己給趕丢了!我就好容易?”
霈澤抿着唇,手心也遮不住洶湧的眼淚。
李衛農呼吸粗重,跌坐進椅子裏,語氣不複激昂,滿是無奈:“畫了一手好畫,給我那上高中的女兒畫了整整一本的畫像。本該多好的一孩子,要是沒出事兒,是不是都大學畢業坐辦公室了。”
“他今年,腦袋終于好用點了,能聽懂人話,也能磕磕巴巴說上幾句,這就堅持要進城去找你去。我攔不住,我老婆不讓攔,他也不能一輩子都憋屈在這山旮沓裏。我就送他進城,帶他住進我早些年買的房子裏。那時候三千一平,我想着過幾個年頭,漲價了,要麽拆遷了,正好我女兒要讀大學了,就再賣掉。”
“我老婆不知道這房子,要是知道了,又得一哭二鬧三上吊的。這房子...這房子就當,賠給伊曉的...他變成這樣,多少都要怨我...”
霈澤強忍心緒,抹了把臉。
他逃避一般鑽回車廂裏,後悔如黑色的大海再次将他完全吞沒。
他以為自己被全世界抛棄,最可憐,最可悲,最心灰意冷。摔個手機有什麽了不起,書不讀了,家不回了,拿上護照流浪他鄉。老子冷漠無情,有種夠狠就凍結銀行卡讓他這個親兒子活活餓死!
他老子不夠狠,反倒是他,哪怕望盡風景拳拳在念,猜想“我不用、也不想再被你包養了”的下一句會不會是柳暗花明的轉折,哪怕他在母親忌日回去掃墓,又懷揣期待地在美院裏轉一圈又一圈,他也不肯放下姿态去主動撥出那個熟稔于心的號碼。
被金絲雀抛棄的、金主大人的自尊心在當時多無堅不摧,現在看來就有多可笑。
封閉的車廂讓耳鳴無比清晰,隔絕掉了車外驟然響起吵鬧聲。
霈澤沉浸在悲傷中,啜泣漸漸平息,也好像奄奄一息。
耳鳴也慢慢退去,他落下手心睜開眼,看見周圍零零散散看熱鬧似的圍了幾個人,而李衛農的老婆不知何時去而複返,嘴巴張張合合,被李衛農緊緊抱着胳膊,阻止她撲到車窗上鬧事。
霈澤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看了一會兒,好像更加激怒她了,她反手就給了李衛農一巴掌。
霈澤調整座椅,直起身,又把車窗降下來一條縫隙,這下聽清楚了。
李鵑破口大罵:“要不是阿婆跟我說你在這兒和大款聊上了,我還蒙在鼓裏頭呢!他就是那傻子他哥,是不是!”
李衛農的臉都漲紅了:“趕緊回家去你!丢不丢人!”
李鵑猛地推開他,看他跌了個屁墩兒,罵道:“窩囊廢!”
接着就轉回身,沒想到車門開了,站在身前的男人高大英俊,只可惜陰雲密布的臉上一雙眼睛紅得像要嗜血,可怖得令人膽顫。
霈澤問:“你就是這麽打伊曉的?”
周圍看熱鬧的,有的預感不妙,想上前勸和,有的卻擔心惹火上身,後退好幾步遠。
李鵑點起腳尖也不及霈澤肩膀,她不答,強撐着膽子大聲嚷:“我們養了那小子兩年,白養的?進來跟我算算賬?”
霈澤緊緊盯着她,眼神若有刃,這個嚣張跋扈的女人早就碎屍萬段。
他說:“是要跟你算算賬。”
李鵑再來不及多說一句話,她被揪住領口,野蠻的力量幾乎讓她立刻無法呼吸,喉嚨劇痛,像要被活生生勒斷,只短短的這樣一瞬間,她甚至還沒開始掙紮,就被懸空拽起,驚恐的視野晃動半圈,最後被抛開,重重跌滾在一堆紙燈籠裏。
百貨小店的三分之二是貨架,剩下三分之一的空間,堆滿了大大小小不同花樣的白事紙燈籠。
周圍唏噓不已,平淡的農村生活鮮少有這樣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他們看着李鵑捂着脖子伏地咳嗽,想叫她快起來別鬧了,又想看更多好戲。
霈澤不顧李衛農的哀求,從褲兜裏拿出打火機,“啪”一聲點燃,揚手扔進燈籠堆中。
火勢眨眼而起,霈澤毫不擔心會釀成災難,他站在原地聽李鵑撕心裂肺地嚎叫,看周圍大夥手忙腳亂地打水撲火,一邊嚷嚷一邊把吓瘋了的李鵑從火堆裏拖出來。
李衛農灰頭土臉,拉開車門沖霈澤喊:“夠了吧!夠了吧你!你趕緊走啊,求求你了行不行!”
李鵑還在哭嚎,叫罵不堪入耳。
霈澤鑽進駕駛室,看着同樣狼狽的李衛農,不知道到底該不該謝他一聲。
李衛農說:“別再來了。”
霈澤最終一言不發,啓動奔馳,行上省道,在後視鏡裏看見失智的李鵑還妄想再追上來,一副這事沒完的模樣。
車窗搖下,鄉間清新的空氣吹進來,放眼處處是新綠。
其實這事到此,是還沒完的。按照霈澤的計劃,他今天找到李衛農詢問一番後,騙李衛農會離開,然後進縣城裏睡一晚,順帶買身休閑裝換下這一身西裝革履,太招人眼。待到明天,再摸上山裏去,以錢票子換情報,問問街坊鄰居伊曉平時的生活,這些家長裏短,最禁不住說道了。
可是不必了,這事就到此為止。
霈澤心神空蕩,沿着長長的省道開出了好幾公裏後,才意識到自己該導個航。
他停到一處加油站,加油的時候在旅游APP上找到一家價格最貴的酒店,椿鄉縣國際大酒店,一間商務大床房一天168塊,便宜得霈澤深感不安。
出行時的衣食住行裏,衣、食、行這三樣他都可以毫無怨言地将就。穿得磕碜不礙事,舒服就行;吃得不合胃口不礙事,飽肚就行;行得又慢又難受,比如坐趟咣當咣當的綠皮火車也不打緊,能到就行。唯獨住,一定要非常安靜、整潔、寬敞、舒适、配套齊全,決不能忍受半點糟心。
168元,刷新霈澤入住酒店的歷史低價,并且他敢肯定,往後人生裏他也不會住得比這還低。
奔馳跟着導航開到這家酒店。
辦理入住,刷卡進房。
比想象中要好。
霈澤站在門口大大地松了口氣。
他脫下襯衫褲襪,看見桌上有酒水單,于是打訂餐電話要了一份臘肉蛋炒飯和一杯檸檬可樂,想了想又加了兩份草莓蛋糕。
得吃飽一點,睡醒了還要再開四個小時回去。
他站到花灑下用比平時熱的水猛澆自己,想讓冰涼的四肢恢複一點溫度。還以為那種雙臂撐在瓷磚牆上、額頭頂在手背上的姿勢只有在電影裏才會出現,這不,他身心俱疲,情不自禁地就伏到了牆上。
門鈴響過幾聲,喚醒了發呆的霈澤。
他關掉花灑,擦也沒擦,撸一把頭發,直接拿浴巾在腰上圍一圈,就以這不知說懶散好,還是說邋遢好的形象去開門,把門外送餐的兩個服務員全都惹了個大紅臉。
吃得也比想象中好很多。
霈澤狼吞虎咽一掃光,躺進大床後發覺床也軟硬适中,沒有異味。他終于覺得順心一點,給這個酒店打了個物美價廉的優秀評分。
睡一覺吧,他閉上酸澀的眼。
什麽都別想了,追悔莫及。
等睡醒了,就回到他身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