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陳姑娘。”

玉露突然從門外走了進來,急急忙忙地道:“天子請陳姑娘出去同坐。”

陳昭若有些驚訝,但還是點了點頭,略微整理了下妝容,這才出去。

原來,方才常姝在和周陵宣說話時,言語之間大贊陳昭若。周陵宣便順勢讓玉露請陳昭若出來了。

常姝正和周陵宣坐着,見陳昭若出來了,便笑着迎上去,拉過陳昭若的手,低聲笑道:“昭若,方才我們還在說你呢。”說着,就拉着陳昭若要入座。

陳昭若略施一禮,這才入座。

常姝親自給陳昭若斟了杯茶,一擡頭,卻發現周陵宣正微笑着看着陳昭若,而陳昭若卻只是如平日裏一般,低頭淺笑。

常姝把茶送到了陳昭若手裏,陳昭若接過,抿了一小口。常姝剛要說話,卻聽周陵宣問道:“陳姑娘身體不好?”

陳昭若答道:“是。”

周陵宣又道:“怪道姑娘身上有一股子淡淡的藥香。”

常姝聽了,便感慨道:“陳姑娘身子不好,前不久還大病了一場,也就是這幾日才好了些。”

周陵宣細細打量了陳昭若一番,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陳昭若早就不自在了,正想找個理由趕緊脫身,卻聽周陵宣又道:“陳姑娘是從南方來的?”

陳昭若聽見這個問題心中一震,前塵往事又湧上心頭。可此時,她卻只能強忍着所有的心酸和恨意,答一句:“是。”

周陵宣便接着道:“寡人也一直很想去南方,只可惜南方一直被陳國所據。如今天下一統,可算是有機會了。”他說着,拿起了茶杯,飲了一口,但眼睛卻仍盯着陳昭若。

可常姝卻沒發現周陵宣的怪異,她只是滿心疑惑地看着陳昭若,她不明白,為何今日的陳姑娘總是低着頭,似乎在隐忍着什麽。常姝又轉頭看向了周陵宣,一下子便明白了,心中暗道:“是了,陵宣他畢竟是皇帝,昭若見了他,自然是有些局促的。”

其實,常姝今日是有意在周陵宣面前提及陳昭若的,因為她還心心念念着那晚陳昭若做噩夢後,兩人相依時說的話。常姝曾提過,或許可以讓陳昭若嫁給王室子弟,這樣,以後就算常姝嫁入宮廷,二人也可常常見面了。

但顯然,陳昭若還不知道常姝心中的打算,或者說,她根本沒有把常姝那日的話語放在心上,只當那是玩笑話。陳昭若沒有想到,常姝竟是如此的熱心腸。

常姝想着,心中有了主意,清了清嗓子,對周陵宣笑道:“對了,我許久未曾給你舞劍了,恰巧陳姑娘會彈筝,不如我伴着筝曲給你舞上一段,就像從前那樣。”說罷,就眨了眨眼睛,滿懷期待地看着周陵宣。

卻不想周陵宣背後的一個侍衛先開口道:“在天子面前舞刀弄槍,成何體統?”

周陵宣伸手示意那侍衛莫要多言,又對陳昭若笑道:“不知陳姑娘是否肯奏上一曲?”

陳昭若無法,只得應了,命金風取來了筝。玉露也給常姝遞來了劍。

陳昭若輕輕撫動琴弦,看着常姝随樂而起。常姝舞得盡興,陳昭若彈得勉強,周陵宣倒是開懷。

一曲畢,常姝收了劍,周陵宣也微笑着鼓掌。常姝笑着把劍遞給玉露,這才蹦蹦跳跳地到周陵宣面前坐了下來,只聽周陵宣笑道:“你的身姿越發好看了。”

常姝笑問:“若有時間,我還真想同你再切磋一番。”

周陵宣擺了擺手,笑道:“罷了罷了,從小到大,我何時贏過你一回?這劍法啊,不比也罷!”說着,卻拿眼睛去瞧陳昭若,只見陳昭若仍是低眉颔首,默默不語。

常姝看了看陳昭若,似乎意識到了什麽,清了清嗓子,對周陵宣道:“陵宣,我看陳姑娘身體不适,不如讓她回去先休息。”

周陵宣猶豫了一下,眼睛一直停在陳昭若身上,道:“也好。”

陳昭若起身,微微行了一禮,便退下了。

看陳昭若進了門,常姝不由得低下了頭,開始不停地思索着什麽,卻聽周陵宣道:“這個陳姑娘,确實有意思。”

常姝不由得問了一句:“為何?”

周陵宣笑着,拿起茶杯,飲了一口,卻是不語。

常姝沒辦法,只好暗自揣度周陵宣的意思。她覺得陳昭若今日的确舉止怪異,是局促了些,便忙對周陵宣道:“她今日是有些局促了,但這也是因為你是天子,她自然有些不适應。她平日裏不是這樣的,她很端莊大方,絕對配得上任何一個王孫公子。”

周陵宣放下茶杯,挑眉問道:“哦?她真值得你這樣誇贊?”

常姝忙點了點頭,拉着周陵宣的袖子,認真道:“值得。”

周陵宣笑了:“那我便信你。”又道:“我從來沒覺得她局促,相反,我覺得她骨子裏有那麽一股子傲氣,連正眼都沒給寡人一個。”

“你為何會這樣想?”

“直覺吧。”周陵宣說着,看向那屋子的方向,又飲了一口茶,嘴邊卻無意識地勾起一絲微笑。

常姝松了周陵宣的袖子,呆呆地想着陳昭若方才的舉動,卻聽周陵宣道:“你放心吧,你說的事,寡人會放在心上的。”

常姝忙問:“你可有人選了?”

周陵宣慢悠悠地道:“寧王周陵言。”

“這怎麽使得?”常姝一驚,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着周陵宣,急急說道,“寧王風流成性,府中姬妾如雲,他還頗好男風,這樣的人,怎麽配得上陳姑娘呢?他若是娶了陳姑娘,能待陳姑娘好嗎?能給陳姑娘一個正室的地位嗎?”

周陵宣放下茶杯,微笑着擡頭看着常姝,道:“寧王是寡人堂兄,平日裏是不羁了些,雖只是個郡王,但其人也頗有才幹,是大周的棟梁之才,是大周的宗正。我大周的棟梁之才就被你這樣評價?再說,陳姑娘出身低微,能嫁入王室已是難得,你怎麽竟敢為她謀求一個正室的地位呢?你也忒口無遮攔了些。”

其實話剛出口時,常姝便意識到自己的不妥了。她忙坐了下來,對周陵宣道歉:“是我一時心急,口無遮攔了。但寧王殿下絕非陳姑娘的良人。”

周陵宣輕笑:“王室子弟中,寡人的弟弟們年紀太小,和陳姑娘不配,其餘子弟又多是碌碌之輩。依寡人看,也只有寧王了。”

常姝還是搖了搖頭。

周陵宣又問:“那你說,什麽樣的人才有資格做她的良人呢?”

常姝想了想,道:“一定是天下間最好的人。”

周陵宣半開玩笑地問:“那你看寡人如何?”

常姝一下子冷了臉:“怎麽?你後宮那許多妃嫔,還不夠你看嗎?我只有陳姑娘,你還要來搶?”

周陵宣微笑着垂了眼,搖了搖頭,口中笑道:“你這性子。寡人同你說笑,你都看不出嗎?”

晚間,常姝送走了周陵宣,回到這小院裏,卻看見陳昭若正在秋千上坐着。她身後是天邊的一抹紅霞,絢爛之極。只可惜夕陽西下,紅霞也命不久矣。

“昭若,你怎麽還在這裏坐着?小心受了風?”常姝說着,脫下了自己的大衣,走上前去,給陳昭若披上。又對玉露道:“讓金風在屋裏備好熱茶。”玉露聽了,便忙進屋了。

常姝細細地看着陳昭若,發現她那水汪汪的眼中似有悲切,便關切地問:“怎麽了?在想什麽?”

陳昭若嘆了口氣,悠悠地道:“我在想,天下間最好的人。”

此言一出,常姝便知道,今天和周陵宣說的話全被陳昭若聽去了。她有些尴尬地坐在了那秋千上,坐在了陳昭若的身邊,清了清嗓子,問:“你都聽見了?”

陳昭若輕輕點了點頭,看向遠方:“你不該不問過我。”

常姝低了頭,道:“我知道這樣未免唐突你,是我的不是。可,你上次說你不想和我分離,我又何嘗想與你分離?我與你一見如故,巴不得每日都能見到你。況且,”常姝有些猶豫,頓了一下,才接着道,“王室,的确是個好的歸宿,最起碼,比現在要好。”

陳昭若聽了,竟然只是輕笑。

“為何發笑?”

“我懂你的心思,你不必解釋了,”陳昭若說着,看向常姝,眼裏一如既往的柔情似水,“我知道,你都是為了我好。我很開心,你能為了我做這麽多的事。”

常姝仍舊在自責:“快別這樣說了,沒問過你就這樣做,的确是我的不是。”

“阿姝,”陳昭若溫柔地打斷常姝,道,“你可還記得長清公主?”

常姝有些奇怪地點了點頭:“怎麽好好地提起她來了?”

陳昭若擡頭,凝視着遠方,似乎在追憶着什麽:“她從出生時的翁主到死時成為大長公主,也不過只有短短十八年。這十八年裏,王室有過多少動亂,多少勾心鬥角,多少白骨堆積才有了王室的至高無上?你怎麽敢對我說,王室是個好的歸宿呢?”

“那是陳國王室,我大周斷然不同。”常姝狡辯道。

陳昭若垂了眼,眼裏是無限的悲涼:“沒有任何一個王室是幹淨的,他們早就被血染紅了。陳國王室踩着宋國王室的血上路,大周王室,又何嘗不是踩着陳國王室的累累白骨?陳國幼主陳修不過是個才五歲的孩子,而他的屍骨卻已和陳國的宮殿一起化為灰燼了。”

陳昭若說着,擡了眼,看向常姝。常姝也看着陳昭若,只覺得她眼裏似乎隐藏着無數的痛苦。

“王室看似高高在上,實則禽獸不如。他們以人血為美酒,以白骨為權杖,天下百姓盡為其奴仆。他們狠毒無情,唯利是圖,滿口的千秋大業、功名利祿、百姓天下,最終,不過是為了自己的那一點私心而已。世間王室,皆是如此。”陳昭若如是說。

常姝從未聽過如此大膽的言論,更何況還是從陳昭若這樣一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女子口中聽來的!她顫聲問道:“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陳昭若低頭微笑,道:“我随口說的。”心中卻道:“因為我了解我自己。我如今所求,不過也是那一點私心而已。”

常姝冷靜下來,仔細想了想,又看向陳昭若:“我覺得你這話不對。”

“有何不對?”

“因為日後我會成為皇後,而我決不會成為你口中的人,”常姝十分堅定,想了想,又補了一句,“陵宣也不是這樣的。”

陳昭若略帶疲憊地笑道:“看來你很喜歡他。”

“阿姝,”陳昭若又輕聲喚道,“可若有一日,有人傷害了你,你還會這樣想嗎?”

常姝聽了這話,不由得一愣:“為什麽會有人傷害我?”

“可能是迫不得已的。”

“那,”常姝仔細想了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可不是好惹的。但若那是迫不得已的,那我就,躲着他呗!”

“阿姝……”陳昭若凝視着常姝,輕輕喚了一句。

“怎麽了?”

“你一定是天下間最好的人。”

常姝笑了,一邊笑着一邊忙擺了擺手:“謬贊了,謬贊了!”

陳昭若只是微笑着,靜靜地看着常姝,眼裏卻是難以訴說的凄涼。她知道自己的打算可能會給自己帶來什麽,也知道她一旦做了,勢必會失去常姝。可午夜夢回,那些故人又總在她眼前晃……她知道自己身上背負的是什麽,她想過死,可是死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而如今她要背負的這一切,是她出生時就注定了的,逃不掉的。

正巧,今日,陳昭若發現周陵宣似乎一直在看她……

而常姝此時卻一點感覺都沒有,她并沒有意識到這些,仍然活在自己那虛幻的夢裏。那個夢是她九歲的時候,先帝、周陵宣和常宴他們共同為她織就的,俨然已是她生命裏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她今後的人生軌跡似乎已成定局,一切都該按照那個美好的夢來運行。

只可惜,夢,終究是夢罷了。就如同此時天邊的紅霞,雖得一時絢爛,可日薄西山,終究不能長久。

那個美夢,終究會被她最信任的人打碎。

陳昭若看着常姝,心中默道:“可我偏偏是天下最醜惡之人。阿姝,對不起,我已決定了,我要做一件,颠覆天下之事。”

陳昭若低下了頭,心中默道:“阿姝,對不起,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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