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常姝帶着玉露,一路小跑至中門前,躲在了樹後,只見常家有官職之人已都着朝服跪在中門之前,等着宣旨大臣降旨。
“……茲有大将軍之長女常氏,敏慧娴雅,端莊淑德,着,冊封為後,為天下之母儀。欽此!”
常姝在一旁聽着,臉上雖是笑着,但眼眶不由得濕潤了。這雖是個不太正式的很突然的宣旨,但是這個自小的夢境,終于要成真了。
宣旨大臣念完後,只見常宴伸出雙手接過聖旨,道了一句:“臣領旨謝恩!”然後便要起身。
“大将軍莫急,”宣旨大臣滿臉堆笑,指了指一旁的另一份聖旨,道,“雙喜臨門。”
常宴有些摸不着頭腦,只見宣旨大臣拿過了另一份,展開來念:“……茲有女陳氏昭若,靜容婉柔,麗質輕靈,風華幽靜,淑慎性成,柔嘉維則,深慰朕心。着即冊封為婕妤,視上卿,爵比列侯。欽此!”
常姝愣住了,笑容凝固在了臉上,又慢慢地消失了。
“這!”常宴不由得叫了一聲,擡起頭來看着那宣旨大臣,卻不接旨。
“大将軍,接旨啊!”宣旨大臣出聲提醒。
常宴看着那宣旨大臣,猶豫了一番,還是俯下身子,伸出了手:“謝主隆恩。”
常姝呆呆地望着眼前那些人,看着那些影影綽綽的身影慢慢散去,看着那已落入西山的太陽漸漸失去它所有的光輝。她恍惚起來,卻聽玉露在耳邊輕聲喚道:“小姐?宣旨大臣已走了。”
常姝慢慢回頭看向玉露,發問道:“第二道聖旨,是冊封陳姑娘的嗎?”
玉露臉上顯現出不平之意,低下頭,“嗯”了一聲,又擡頭對着常姝埋怨:“小姐,我早說過,她居心不正。一個孤女,家裏從前還是低賤的商賈,如今又只有一個做妾的姑姑,她自然是要想盡辦法往上爬。小姐,你看她平日裏雖然一副孤高的模樣,可背地裏,不知是怎樣低賤的人物呢!”
常姝似乎回過神來,但卻好似完全沒聽見玉露的埋怨,仍沉浸在知道這個消息的巨大的震驚之中。她慢慢轉過身子,擡起腳就要回去,一邊走一邊道:“冊封她也好,也好……”
一點都不好。
怎麽突然間,感覺一切都變了?周陵宣為何會冊封陳昭若?為何她一點都沒有察覺?這一切都是在她眼皮子底下發生的啊!
是,她不是那種适合做皇後的人,她沒有那種大氣包容的胸懷,她只想要自己所愛之人只屬于她一人!她是個标準的妒婦。從前,她不在宮中,看不見宮裏那些美人,還可以自欺欺人,可如今這一切,就真真切切地發生在她眼皮子底下……她震驚,她難過,心中五味雜陳。
她終于明白,為何近年來很少踏足大将軍府的周陵宣會在這些日子頻繁私訪,她本以為他終于閑下來了,可以時常探望她,卻沒想到醉翁之意不在酒。
可笑,當真可笑!
她如今真的很想策馬闖進皇宮,問問周陵宣,問問她在他心目中究竟算什麽?
可她不能。周陵宣,可是大周的天子啊!
她只能忍着。
她失魂落魄地走着,腦子裏一團亂麻。可不遠處的争吵聲就這樣傳進了她的耳朵裏。
“父親!你莫要攔我!”這是常輝的聲音。
“逆子!你難道要害死常家一家老小嗎?”這是常宴的聲音。
“顧不得那麽多了!那可是個禍害!”常輝的聲音先傳來,接着,便是馬的嘶鳴聲,只見常輝騎着馬從馬廄方向沖了過來。
“哥!”常姝叫道。
“阿姝!”常輝停了下來,回了一句,“哥哥去給你出氣!”說罷,又狠狠地一揮馬鞭,向府外沖去。
“逆子!你給我回來!”常宴氣得大喊。
“哥!”常姝叫了一聲,來不及多想,忙跑到了馬廄,随便拉出一匹馬,翻身上馬,奔向府外。
“孽障!孽障!”常宴氣得捶胸頓足,破口大罵。
“還不快去把這兩個孽障追回來!”常宴對下人吩咐道。
下人忙道了個“是”,紛紛騎上馬出門追去了。
常宴看着一群人離去的方向,嘆了口氣,自己拿了劍,便徑直向陳昭若的院子去了。
常姝一路策馬狂奔,終于在宮門附近追上了常輝。
“大哥!”常姝一邊叫着,一邊不管不顧地把馬橫在了常輝面前。
常輝忙勒緊缰繩,馬蹄高高擡起,複又落下。他急得沖常姝大喊:“你不要命了!”
“你才是不要命了!”常姝也大聲喊了回去,可說完卻又哽咽了。
“阿姝……”常輝看妹妹如此,不禁心疼起來,聲音柔和了許多。
“你是要闖宮嗎?”常姝擡起頭,紅着眼問他。
“我必須去!”常輝十分堅定。
“你去,能改變什麽?”常姝苦笑,“聖旨已經下了。”
“不,妹妹,你不知道,那陳姑娘絕對不能進宮!”常輝急道。
常姝哽咽了一下,紅着眼睛反問:“為何不能?他是皇帝啊!他要納妃,合情合理,你怎麽可以就這樣闖宮去質問他?”
“他是皇帝又如何?難道就讓我看着你受辱嗎?那小子他不是個東西!坐上皇位了,便把小時候的事都忘了!他說過要一心一意待你,可如今,卻又在你眼底下做這種勾當……”常輝罵道。
“常輝!”常姝終于忍不住了,吼了一聲,打斷了了常輝,只見常輝立馬安靜了下來。
“阿姝,你不知道,那陳昭若真的不能進宮……她就是個禍水!”常輝言辭懇切。
“大哥,我今天已經夠狼狽了,我不想在這宮門附近和你拉扯,”常姝低頭苦笑道,“我們,回去吧。”
“阿姝……”
“回去吧。”常姝無力地說道。
府中追趕他二人的下人也都趕到了。常輝看看周圍,無奈地嘆了口氣,調轉馬頭,和常姝一起,向大将軍府的方向行進。
“阿姝,”常輝輕聲道,“以後的日子,不會像從前了。”
“大哥,我都明白,”常姝低頭道,“我想要的,這輩子都不會得到了。”
她想要的,無非是得一良人,一生一世,一心一意。
“我只恨自己這個兄長沒用,不能保護你,”常輝說着,側頭看向常姝,“你是我在這個世上最親的人了。”
“大哥,多謝了。”
等到回了府,卻見玉露已在門前等候。
常姝下了馬,玉露忙上前扶住她。常姝有些呆滞地看着前方,一邊走一邊吩咐道:“回去收拾東西,咱們搬回去,不在那住了。”
“小姐,從前的屋子雖已翻修好了,但裏面空蕩蕩的,這麽回去也不方便,”玉露道,“不如讓陳姨娘把她侄女接到她那入住,咱們依舊住那院子。”
常姝擺了擺手,十分無力地說道:“她……她身子不好,要靜養。陳姨娘那,不适合她。”
“小姐!怎麽都這時候了,你還為她着想啊!”玉露十分不滿。
常姝擺了擺手,仍是固執地說道:“我們,搬出去。”
常輝在一旁聽見了她們的話,便道:“哪裏有鸠占鵲巢之理?”
常姝道:“大哥,你還是先去向父親請罪吧。這邊的事,我能料理。”
“你可以嗎?”
“可以。”
常輝見她如此,也只得聽從了,便問一旁下人:“大将軍在何處?”
下人惶惶不安地說道:“大将軍提着劍,去尋陳姑娘了。”
“什麽?提着劍去的?”常姝一驚。
“該!”常輝罵道。玉露在一旁悄悄點了點頭。
常姝看了看玉露,又看了看常輝,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跺了跺腳,又急忙向那小院尋去了。
且說陳昭若獨自在榻上假寐,滿腦子都是常姝。正想着,忽然見金風從外邊急急忙忙地跑了過來,對陳昭若道:“陳姑娘,方才皇上下了兩道旨,一道封後,另一道冊你為婕妤!”
陳昭若一愣,睜開眼睛,強撐着坐了起來,問金風:“阿姝呢?”
金風道:“奴婢不知。宣旨公公剛走,想來,大小姐應該過會才會回來。”
陳昭若聽了,不由得低頭苦笑,輕聲說道:“以她的性子,怕是不會回來了。”
陳昭若是想入宮,可沒想到,會是以這樣的方式。她沒想到周陵宣竟然會同時下兩道聖旨,封後之後便是冊妃。在常人眼裏或許沒什麽,可周陵宣深知常姝,這擺明了是給常姝沒臉。
若是換個法子,或許,常姝還能忍得住。
想到常姝,陳昭若捏緊了衣角。
“嘭!”門不知被誰踹開了。
陳昭若擡頭望去,只見是常宴繞過屏風,提劍而來。
“見過大将軍。”陳昭若看似恭敬。
“退下。”常宴對金風道。金鳳停了,看見常宴面色不善,猶豫了一下,還是退出去了。
“你到底想做什麽!”常宴極力壓抑着自己的怒火,不知從哪拿出了那聖旨,狠狠地扔在了陳昭若臉上。
陳昭若倒也不惱。她調整了下坐姿,讓自己可以更舒服些,然後撿起了榻邊那聖旨,展開來看,竟然露出了一絲輕笑:“我想做什麽?我想讓周陵宣,血債血償罷了。”
“嘩”的一聲,常宴抽出了自己的寶劍,直對着陳昭若的脖頸。
陳昭若也不懼怕,挺胸昂首,直視着常宴的眼睛。這一刻,她仿佛又是那個陳國的監國公主了。
“常大将軍放心,你既然放了我,我也記在心裏,我行事也會顧及到常家,絕不會牽連你們。”陳昭若道。
“我放你一條生路,可不是讓你做這個的!”
“或許你當初就不該放過我。讓我堂堂正正地以我該有的身份死去,總好過如今同蝼蟻一般地活着,”陳昭若說着,嘴角微微勾起,眼裏卻是無盡的悲涼,“我本可以為蘭摧玉折,你卻讓我做蕭敷艾榮。”
一時沉默。
“阿輝說得對,你終究是個禍水。”常宴先開口道。
陳昭若聽了,輕蔑一笑:“擡舉了。”
常宴慢慢放下劍,凝視着陳昭若,道:“你可知我當初為何悄悄救下你?”
陳昭若似乎從他眼裏看到了舊時的光輝。她道:“來到常府之後,便猜到了幾分。我那日彈的筝,是血檀木做的,和常府裏的一樣,”她說着,擡眼看向常宴,“我讓你想起了你的夫人?”
常宴搖了搖頭:“不完全是。你還讓我想起了我的女兒,你和阿姝年齡相仿。那日我走進祠堂,看見你要飲鸩,我便想起了她。我也是有女兒的人,若是我的女兒在這個年齡死于非命……”他說着,停了下來。
陳昭若聽了,也垂下了眼。
“可你一點都不像!你這個蛇蠍女子,我沒想到,我冒天下之大不韪救下你,卻是害了她!”常宴的語氣變得兇狠起來。
“你就不該動那一時的恻隐之心。”陳昭若道。
“是,我也後悔了,”常宴說着,把劍扔給陳昭若,“你自盡吧。”
“用劍嗎?這個死法也太招搖了,我以為你會毒死我或者推我入井,這樣也好推脫。”陳昭若道。
常宴只是靜靜地看着陳昭若,并不說話。
陳昭若看着那劍,慢慢拾起,卻不動手,只是輕輕撫摸着劍身,嘲諷道:“可笑。”
“可笑什麽?”常宴問。
“可笑常家已大禍臨頭,卻還不自知,”她擡起頭看着常宴,“周陵宣已忌憚你們多時了。只是他羽翼未豐,因此才總用這些讓人難堪的小把戲來羞辱阿姝,羞辱常家。明面上給常家萬般榮寵,實際上卻是把你們放在火堆上炙烤。等到你們引起朝中群臣不滿之時,他就該下手了。”
“你莫要挑撥離間!”
“挑撥?我可是在救你們,”陳昭若的話語依舊平淡,但語氣裏卻有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嚴,“常大将軍常年征戰在外,于廟堂之事多有不通,就更難知曉這少年天子如今的心性了。”
“花言巧語。”
陳昭若全然不理會常宴,只是自顧自地接着道:“更可笑的是,你如今竟然還想出了一個更快把常家推向絕路的法子。常大将軍,我知道,你想在我進宮之前就了結了我,以絕後患。可妾身如今已被冊封為婕妤,若不明不白地死在府上,難保周陵宣不會借此小題大做,你又何苦上趕着将把柄遞到別人手裏呢?”
常宴的表情更加凝重了。他微微思忖一瞬,便有了答案。
“常某誓死效忠大周。若能換取大周天下平安,常某一家安危,又算得了什麽?”
“常大将軍這時候還真是忠心耿耿。”陳昭若冷笑。
“你,自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