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帝後大婚,長安城內張燈結彩。平民百姓也都各自出了家門,站在街頭遠遠地望着,等着皇後的鳳辇從那裏路過。
常姝端坐在鳳辇之中,面無表情。
按理來說,這本是她的大日子,她應該很開心,就如同許久之前自己所幻想的那般。可她沒有,她只是垂着眼,聽着耳邊的熱鬧。
她應該是開心的。就算周陵宣納了陳昭若為妃,她也應當是開心的。畢竟,她要嫁的人是皇帝,而皇帝注定了要坐擁後宮,多一個陳昭若又有什麽分別呢?若是換了別家女子遇上這事,說不定還會因為自己的好朋友一起進了宮、自己有了照應而歡欣雀躍呢!
可她卻如此的低沉,這樣的情緒,完全對不起她盼了這麽久所浪費的時光。
“昭若應當也出府了吧?不知今日的她是什麽樣子?她平日裏打扮素雅,就已是絕代風華了。不知她滿身珠翠的模樣該有多麽奪目……”她癡癡地想。
“唉,怎麽又想起她了?真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她忙掐了自己一下,強迫自己回過神。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就像着了魔一樣,滿腦子都是陳昭若,越是強迫自己不要想,便越是想的厲害。
“陳昭若,你可真是害人不淺。”她心中暗道。
“殿下,前方就是宮門,進了宮門之後,就要下轎了。”外邊的玉露畢恭畢敬地提醒着常姝。
常姝輕輕“嗯”了一聲,也不知玉露聽沒聽見。她收了神,擡眼看向前方。前面是迎親特使寧王周陵言,騎在紅馬上,又是一身紅色,打扮的頗為耀眼。
周陵言,周陵宣的堂兄,無疑是個俊朗的男子,劍眉星目,英氣逼人。雖說他風流成性,趣聞轶事傳遍大周,但是他卻又是朝堂上最為周陵宣倚重的宗親。別的宗親,可就沒有這樣的福分了,就算是周陵宣的親弟弟,也沒有這樣的待遇了。
天子派寧王周陵言來做迎親特使,這足以說明天子有多重視皇後了。
可這僅僅是常人的想法。
常姝看着那周陵言,越看心裏越不是滋味。迎親特使,是要一位兒女雙全、福澤深厚之人的。可周陵言,身份尊貴,卻風流成性。不知為何,他至今膝下都沒個一兒半女的。
常姝低下頭,她總覺得周陵宣一直在有意無意地給她難堪,讓她心裏不自在。
“殿下,該下轎了。”
玉露出言提醒時,她才反應過來,轎已停了。
她長舒一口氣,簡單地整理了下衣襟,從容地邁出了轎子,站立在未央宮面前,審視着這座下半輩子都要與之為伴的宮城。
微風拂過,天邊的雲聚了又散,散了又聚,雖然無常,但勝在自在。宮城裏的人啊,卻要一輩子束縛在這宮裏了。不知為何,她心中猛然生出一股悲涼之情。
“臣為殿下開路。”寧王周陵言早已下了馬,走上前來,對着常姝行了一禮,道。
常姝輕輕點了點頭,跟在了周陵言身後,一步一步,端莊而優雅地向前方走去。
前面是那漢白玉做的石梯,再向上,便是未央宮的前殿。
寧王周陵言引着常姝走到了那石梯前,對常姝又行了一禮,道:“殿下,接下來的路,要殿下自己走了,陛下就在上面。”
常姝微微颔首,道:“多謝寧王。”
周陵言便退到一側。
常姝看着那臺階,終于邁出了那一步,踏上了那鋪着紅毯的臺階。一步,一步,又一步,這臺階可真長啊。好容易,她才走完了這臺階,登上了整個長安城中地勢最高的地方,來到了前殿前。
今日風朗氣清。
大周天子周陵宣微笑着看着自己的皇後來到了自己的面前,向她伸出了手。
常姝也報之一笑,伸出了手,輕輕握住。
帝後執手,伴着樂聲,共同踏入了前殿。
可常姝心裏還是一團亂麻。她站穩後,聽得耳邊有人在高聲宣讀封後诏書,又聽見外邊群臣高呼“萬歲”……她只覺得不真實。
她輕輕側頭看向周陵宣,只見周陵宣一直是微笑着的,她便稍稍安心了些。似乎她還是從前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眼前這人還是那個親口對她許下婚約的太子。
“皇後怎麽心不在焉的?”周陵宣壓低聲音,問。
常姝微微颔首,笑了:“我只覺得不真實。”
周陵宣卻道:“你如今是皇後了,稱呼上不能像從前一樣随意。”
常姝一愣,道:“妾身明白。”
兩人就這樣,一邊竊竊私語,一邊走着大婚的流程。就好似,誰都不在乎一樣。
“禮成!”随着一聲高呼,宮殿內的奏樂也換了。
常姝側頭看向周陵宣,輕聲說道:“終于到這一刻了。”
周陵宣也道:“是啊,終于到這一刻了。”
帝後相視一笑,這在旁人眼裏就是天作之合,可其中有幾分真情,幾分假意,又有誰知呢?
與此同時,陳昭若也從常家出了門,上了皇家來接她的車駕,随行的只有金風。
她自然不會打扮地如同常姝一般華麗。實際上,她今日的裝扮也僅僅是沒平日裏那麽素雅罷了。她如今的首飾都是周陵宣賞賜的,只可惜她不喜歡,便只挑了幾個顏色青綠的戴上了。她的衣服也是一如既往的藍,只不過,是周陵宣命人特地給她做的,做工要比她在常府時穿的精細了許多。可她卻不以為意。
她自然也不會有身份顯赫的迎親特使來接她去,只有一個宮裏還算是有地位的公公,姓吳,據說是周陵宣寝宮管事的。
陳昭若坐在車裏,撚着衣角,一言不發。
“姑娘在想什麽?”金風先開口問道。她從前和陳昭若并不算十分熟絡,如今卻是陳昭若的陪嫁侍女,這讓她不由得開始主動關心陳昭若起來。
“沒什麽。”陳昭若只是淡淡回了一句。
金風有些尴尬,只好岔開話題,道:“太陽要下山了。”
“嗯。”陳昭若只是平淡地應了一句。
金風頗有些無奈。服侍陳昭若這麽些日子,她還是看不透這個姑娘。這個姑娘,也忒內斂了些,似乎只有在自家小姐面前,情緒才有過那麽些波瀾。
金風正不知該說些什麽,只見陳昭若伸出纖纖素手,輕輕掀開簾子,看向外邊。
“姑娘在看什麽?”金風總算找到了話題。
陳昭若沒有說話,她只是看到了路邊的賣糖葫蘆的小販,一時發呆。直到車駕轉過街角,再看不見那糖葫蘆時,陳昭若才放下簾子。
金風看她如此,也不敢再出言打擾了,可這時,卻聽陳昭若問她:“你有沒有為她抱不平?”
金風一愣,立馬明白了她的話,一時竟不敢答言。
陳昭若叫金風如此,只是輕輕一笑:“我都要為她抱不平了。我本該提早一天入宮,此刻的我本該同其他妃嫔一樣跪在宮中迎接她,可陛下卻下旨,命我同她一天入宮。明明是她的大婚,卻讓我順道借了她的風光,”說着,陳昭若輕輕側頭,從那飛舞的窗簾下看見外邊的花燈被一盞一盞地點亮,“這些本該是只屬于她的。”
金風低了頭,沉默不語。
“算算時辰,這會子,大典也該結束了。”陳昭若收回了目光,道。
車內一時靜默。
陳昭若直視前方,看似在發呆,實際上,她緊緊地撚着衣角,恨不得要把這件衣服給毀了。
“夫人,到地方了。”不知何時,車駕已停了,吳公公在車外恭敬地道。
陳昭若下了車,環顧四周,眉宇間竟是一股子決絕。
吳公公笑着到了陳昭若面前,介紹道:“這裏是未央宮的側門,規矩如此,夫人不要見怪。”
陳昭若輕輕點了點頭,道:“明白。”
吳公公便做了個“請”的手勢,在前引路,一邊走一邊道:“陛下賜夫人昭陽殿,那可是個好地方,這宮裏,也就只有椒房殿勝過它了。昭陽殿的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夫人的行李也都送過去了,特別是那筝,奴才叮囑過了,一定要小心擺放,保管夫人滿意。陛下可是很看重夫人,特地囑咐奴才要尊敬夫人、好好侍奉夫人,還告訴奴才,說夫人一進宮,就派人去給他送信……陛下可真是把夫人放在心尖上呢!”吳公公一邊說着,一邊斜着眼睛,悄悄看陳昭若的反應。
陳昭若的語氣依舊平淡:“公公此言似乎不妥。”
“哦?有何不妥?”
“今日是帝後大婚之日,妾身在今日入宮已是不敬,又怎敢奢求別的?”她道。
吳公公聽了,點了點頭,笑道:“是奴才不知分寸了,夫人莫怪。”
陳昭若只是微微一笑,并沒有多說什麽。三人便向昭陽殿行去。
椒房殿。
常姝和周陵宣在紅燭之下相對而坐。一個小太監不合時宜地闖了進來,十分不合禮儀地對着周陵宣耳語了一番,然後便退下了。
“都退下吧。”周陵宣清了清嗓子,開口道。
一旁的方姑姑似乎意識到這不合禮數,便小心地出言提醒:“啓禀陛下,還未行合卺禮。”說着,方姑姑使了眼色,一旁的小宮女忙上前給帝後斟滿了酒。
周陵宣卻看也不看,眼睛只是盯着常姝,道:“寡人說,退下。”
“這……”方姑姑有些遲疑,還有好多禮節沒有做呢。
常姝也看着周陵宣,似乎終于明白了什麽,她拿起了面前酒杯,自顧自地先飲了。
“殿下,這不合禮數。”方姑姑忙道。按禮要帝後同飲,怎麽皇後先自顧自地喝了呢?
常姝給周陵宣使了個眼色。周陵宣會意,但也頗為無奈,也拿起酒杯,仰着脖子,一飲而盡。
周陵宣放下酒杯,看向方姑姑,帶着愠怒地笑着問:“可以退下了嗎?”
方姑姑知道自己已引起了皇帝的不悅,心中一面感慨年輕人就是急性子,一面從容地帶着椒房殿內的人都下去了。
聽見了門關上的聲音,常姝捏着酒杯,自己斟了一杯,一飲而盡,笑了。她酒量不好,這宮中的酒又太過上頭,她如今已有些醉了。她看着周陵宣,問:“這一輩子就這一次,陛下非要搞成這樣嗎?”
周陵宣只道:“你醉了,早些休息吧。”
“她來了?”
“嗯,剛到。”
說着,周陵宣便起身要走。
“陛下去哪?”常姝忙起身問。
周陵宣嘆了口氣,道:“寡人也累了。”又回頭對常姝道:“你放心,寡人有分寸。你好好休息吧。”
“你是不是後悔了?”常姝終于問出了這一句,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怎麽會?”周陵宣忙笑着回了一句,拉着常姝坐了下來,理了理她的頭發,做出一副深情的模樣,道,“寡人只是太累了。”
“當真?”常姝滿臉的猶疑。
周陵宣笑着點了點頭。
常姝打量了下周陵宣,終究是心軟了。她總是這樣,只要周陵宣對她的态度稍稍緩和一些,從前種種,她便不怎麽計較了。
常姝低了頭,道:“是我不懂事了。只是這些日子,我實在是……不安。”
“沒什麽不安的,”周陵宣伸手攬她入懷,可表情卻一下子冰冷了許多,“寡人的皇後,只能是你。”
“可你心裏呢?”借着酒意,她終于問出了這平日裏埋在心裏不敢吐露的話,“當年你對我說的話,可還當真嗎?”
“君無戲言。”周陵宣道。
可當年,他是太子,不是“君”。
“今日太累了,早些休息吧。”周陵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