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不知不覺,封後大典已過了一月有餘。

按祖制,這一個月裏,皇帝都應該在椒房殿留宿。可周陵宣并沒有依祖制來辦事,前前後後加起來,他也不過是在椒房殿裏留宿了五天。而這五天裏,他連碰都沒有碰常姝一下。

皇帝只在椒房殿住了五天的事自然傳遍後宮,甚至前朝都有人知曉,民間也有多嘴的人議論。于是,常姝便成了後宮妃嫔暗地裏的一個笑柄,而周陵宣也成了前朝群臣的靶子。不過看起來,兩人對此似乎都不在意。

這日,皇後母家進宮探望。按理來說,這進宮探望也不是誰都能随便進來的,需得是女眷,還要有封爵。不過若真是這樣,那常家便無人能來了。因此,周陵宣特準了,讓常宴、常輝和常媛都能進宮探視。

常姝端坐于正位之上,看着父兄妹妹都朝着自己下拜,心中頗不是滋味。

“你們,快起來吧。”常姝說着,眼淚就掉下來了。

尋常女子成婚是有“哭嫁”習俗的,可常姝偏偏不同。從上了鳳辇到今日之前,她一滴眼淚都沒掉下來過。可今日,她看見父兄妹妹都跪在自己面前,一下子便忍不住了。身旁的玉露也是一樣,看見此情此景,不由得紅了眼。

“謝殿下。”常宴帶頭應了一句,起身入席。

“看茶。”常姝道。宮人們早就準備好了茶水,小心翼翼地給幾人斟滿了。

“殿下在宮中可還順心?”常宴問。

常姝鼻頭一酸,道:“父親,不必如此稱呼我。”又對宮人們吩咐道:“你們且下去候着,有人傳喚再上來。”

方姑姑聽了便先回了一句,道:“殿下,這是宮中規矩,況且有外男在此,不可輕廢。”

常姝冷笑一聲,道:“從孤入宮至今,似乎本也沒有幾件合規矩的事。”

方姑姑看常姝執意如此,雖不放心,卻也帶着宮人們退下了。

一時間,椒房殿的正殿上便只有姓常的在了。

“他怠慢你。”常輝憤憤不平地說着,卻被常宴瞪了一眼。

常姝沒有回應,只是問道:“家裏好嗎?”

常宴怕常輝說出什麽不當之語,忙搶話道:“都好。殿下切勿挂心。”

“父親――”常姝有些生氣了,“不必如此稱呼我。”

“這是在宮中,總要如此的。”常宴道。

“這可不是你的性子。”常姝道。

常宴道:“如今和從前不一樣了。”

常輝笑着道:“是啊,是不一樣了。”這話語裏分明有些自嘲的意味。

“大哥,家裏怎麽了?”常姝扭頭看向常輝。

常輝剛要回答,卻見常宴又要搶話。常姝忙故意回嗆道:“大将軍,孤在同車騎将軍将軍講話。”

常宴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只見常輝對着常宴笑了笑,道:“父親,兒子得罪了。”然後,常輝便把這一個月的事情講了一遍。

原來,大典過後,周陵宣第一天上朝時,便收了好幾封奏報常宴征伐陳國時挪用軍饷的奏折。周陵宣大怒,當即在朝堂上斥責了常宴一番,朝野震動。過後,常宴交出了一份清單,輕而易舉地便證明了自己無罪。周陵宣雖特意登門致歉,還将一個名叫張勉的衛尉丞調入了常宴麾下,美名其曰給常宴一個得力助手,這事就算這麽過去了。

常輝說罷,疑惑地問常姝:“怎麽?你在宮中不曾聽說嗎?”

常姝一愣,搖了搖頭,她的确半點風聲都沒聽到。

“莫要說這些讓殿下心煩的了。”常宴道。

“也是,”常輝接話自嘲道,“我們家的人啊,論起打仗,個個都是英雄,偏偏到了這朝堂上,就怎麽都施展不開手腳了。我真恨不得一輩子都在戰場上,總好過在這朝堂之上內鬥不止。戰場上哪有朝堂上兇險啊?”說着,常輝的坐姿也随意了許多,就像平日裏在家一般。只不過,就算是随意的坐,他舉手投足間還是有着軍旅之人的風範。

“別說了。”常宴一臉嚴肅。雖然他心中也是這麽想的。

常姝點了點頭,道:“不提也好。”可心裏卻是早已有了想法,她拿起茶杯,飲了一口。

常媛終于開口了:“長姐,表姐在何處?為何不邀來同坐?”

聽了這話,常姝手不由得一抖,半杯茶潑在了案幾上。常宴看了常姝一眼,并未說什麽。

常輝忙道:“你這丫頭,提她做什麽?”

常媛沒想到一句話會讓常輝和常姝這麽大反應,忙解釋道:“我只是想着,如今長姐表姐同在宮中,理應更加親密些。”

“是啊,理應更加親密。”常姝放下茶杯,喃喃道。

她從進宮到現在,基本上日日都能見到陳昭若,只是二人卻一句話都沒說過。不過在宮中這種流言漫天飛的地方,二人卻并未傳出不和的消息。常姝想了想,應當是陳昭若常常打發金風來椒房殿送些東西,在外人看來,二人的關系也還是不錯的。

“昭若,你究竟想做什麽啊?”她低了頭,輕輕嘆道。

說起來,大婚第二日,後宮衆妃去向皇後拜賀。

周陵宣的後宮妃子只有十三人,雖比不上那荒淫無道的陳靈帝,但同大周的列祖列宗相比,還是多了些。在那群花花綠綠、跪在地上的妃子裏,常姝一眼就看見了為首的陳昭若。陳昭若如今是宮中唯一的婕妤,是除了常姝以外位分最高的人。

陳昭若看起來和往昔一樣,一樣的清冷溫婉。

這是她入宮以後第一次看見陳昭若。不知為何,她竟然不惱她了。

“殿下,殿下。”直到玉露出言提醒,常姝才回過神來。她也不知是怎麽了,一看見陳昭若便出了神去,周圍如何便顧不得了。

“平身吧。”常姝清了清嗓子,說道。

後宮群妃道了謝,站起身來,都不由得悄悄上下打量起常姝來。

常姝道:“都落座吧。”

“是。”

群妃略施一禮,便都入了座,椒房殿的宮人們奉上了茶。

一個看起來瘦極了的妃子先對常姝笑道:“皇後可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常姝挑眉,微微一笑,問道:“你是?”

妃子自覺失禮,忙賠笑着說道:“妾身姓林。”

方姑姑在一旁小聲提醒常姝道:“這位是生育了皇長子周琏的林美人。”

常姝心中一震:“原來是她!”

面前這個看起來瘦弱至極的女子,便是前不久生育了皇長子的美人,那個讓常姝借酒澆愁的美人!

這林美人個子嬌小,雖看起來幹巴巴的,但也是個清麗佳人。

想着,常姝又看向了陳昭若。陳昭若也是個病美人,但陳昭若的氣質更在這林美人之上,容貌更是比林美人要精致千百倍。

“皇長子可好?”常姝收了目光,問林美人道。

林美人笑道:“琏兒都好,只是早上正睡着,不好鬧醒他,便沒帶他過來向皇後請安。”

方姑姑卻先不悅了:“皇後為嫡母,怎能不向皇後請安?”

林美人一聽這話,似乎也有些生氣,酸溜溜地道:“孩子還小,尚不能說話,更別提請安了。妾身為生母,也未聽他叫過一句‘娘’了。”

這話說的頗沒有水平,還有藐視皇後的意味在裏面。方姑姑沉下臉來,對林美人道:“看來夫人對這宮中規矩尚不熟悉。”

常姝也在心裏道:“她哪裏配和昭若比,昭若才不會做出這等沒有分寸的事。”想着,又暗暗罵自己:“怎麽又走神了!”

常姝忙又清了清嗓子,道:“今日之事,下不為例。明日務必要帶皇長子來請安,孤身為皇後,理應照看皇長子。”說罷,又不容林美人質疑,便道:“今日且散去吧,孤乏了。”

衆妃面面相觑,然後便起身告退了。

常姝坐在高座上,看着衆妃一個一個退下去,看着陳昭若的背影離她越來越遠。終于,陳昭若停了下來,似乎微微側頭回望她,但是很快,陳昭若便又邁開了步子,走了。

常姝心裏一陣失落。

方姑姑在常姝身邊嘆了口氣,道:“殿下,她們在試探你呢!宮中婦人向來如此,殿下下次可不能容忍了,平白無故地讓她們壞了規矩。”

“她可是有皇長子撐腰,孤只有自己。孤能怎麽辦呢?”常姝自嘲道。

方姑姑忙道:“殿下千萬不能這麽想!殿下是正室,有大周撐腰!”

常姝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問:“林美人是哪家出身?在這種場合不知分寸,她可不像是大家出身。”

方姑姑道:“殿下猜對了,她的确不是出身名門,她家裏就是個破落戶。當初她家裏沒錢了,把她賣給丞相家為奴,陛下去丞相家做客,正巧碰見她奉茶,便把她帶回宮中了。陛下寵她,她肚子又争氣,進宮三個月就有了身孕,養成了個跋扈的模樣,如今又生下了皇長子,更加目中無人了。”

常姝道:“怪不得,确實粗野。”

“殿下,這些是禦膳房剛送來的楊梅糕,殿下嘗嘗?”玉露從一邊捧着餐盤上來,打斷了二人的對話。

常姝伸手拿過一個糕點,嘗了一口,道:“又酸又甜的。”可剛說完,她就又後悔了。

她想起了她和陳昭若吃的那幾串糖葫蘆了,也是酸酸甜甜的。

周陵宣立後一個月裏,去的最多的不是椒房殿,而是陳昭若的昭陽殿。

大殿第二日晚,周陵宣便去了那裏。

陳昭若彼時正在彈筝,聲音悠遠。周陵宣立在宮牆下,特意吩咐了不許通報,就這樣聽了許久。

他能感覺到,這筝聲中透露出的難以磨滅的傷痛和凄涼。

周陵宣聽着,嘆了口氣,獨自一人悄悄進了宮殿,站在了陳昭若身後。

陳昭若聽見了,卻故意裝作不知,直到把這支曲子彈完,她停了下來,裝作偶然一回頭無意間瞥見的模樣,一驚,忙要對着周陵宣行禮。

“不必了。”周陵宣忙上前,一把扶住她,輕輕地握住她的手。

“陛下……”陳昭若做出一副嬌羞的模樣,讓她自己惡心至極。

周陵宣看着陳昭若的眼睛,動情地問道:“你彈的這是什麽曲子?寡人從來沒聽過。”

陳昭若答道:“是妾身自己作的。”

“可有名字?”周陵宣一邊問着,一邊伸手攬過她的腰。

“亂離。”陳昭若回答道,卻也悄悄拉遠了和周陵宣的距離。

“亂離?這名字不好。”周陵宣說着,輕輕握住了陳昭若的手,似乎要拉着她向榻上走去。

陳昭若卻在此時莞爾一笑,反握住了周陵宣的手。

周陵宣沒想到陳昭若會主動握住他手,便點了一下她的鼻子,笑問道:“寡人沒想到你會如此。”

陳昭若擡頭,用她那雙溫柔如水的眸子直視着周陵宣:“妾身想起陛下第一次握住妾身的手,還是在賭酒的時候。”

周陵宣也陷入了回憶,半帶自嘲地道:“是啊,寡人一時酒後失禮,婕妤莫怪。”

陳昭若又低頭微微一笑:“妾身想先同陛下飲酒。”

任誰見了陳昭若如今的模樣,怕都說不出拒絕的話。周陵宣立馬同意了,拉着陳昭若坐了下來,将她攬進懷裏,自斟了兩杯酒,把一杯送到陳昭若口邊,讓她飲了。

陳昭若低頭笑道:“妾身從前,顧及面子,明明心悅陛下,卻偏要做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如今想來羞愧萬分,自罰三杯,陛下莫怪。”說着,又連飲了三杯。

周陵宣摟着她,輕蹭着她面頰,笑道:“你這樣飲酒,就不怕寡人乘人之危?”

眼前的這女子當真勾人!明明看起來是個清冷端莊的姑娘,可一接近了才發現這分明是被冰包裹住的一團火。說起來,她明明也沒有做什麽特別的事,可卻讓人欲罷不能。

陳昭若一邊笑,一邊接着斟酒拉開了和周陵宣的距離,道:“那陛下也飲。”說着,也把那滿滿一杯酒遞到了周陵宣唇邊。周陵宣一把抓過她的手,把酒飲了。

陳昭若又倒了兩杯酒,自己拿了一杯,給周陵宣一杯,笑道:“妾身敬陛下。”

“敬什麽?”

“陛下滅亡陳國,一統天下,如此豐功偉業,難道不該敬?”

“是極!”周陵宣把這一杯一飲而盡。

陳昭若也把這一整杯酒都喝了,然後她又斟了兩杯酒,把酒杯送進周陵宣手裏:“妾身再敬陛下一杯。”

“又是為何?”

“陛下英明神武,百姓愛戴。妾身此酒,是代所有如妾身一般的平民百姓而敬。”

周陵宣笑了笑:“你如今可不是平民百姓了。”說着,二人又把就飲了。

“妾身再敬!”

……

不知過了多久,二人已各自喝了有二三十杯了。這宮中的酒就是比外邊的好,又香醇,後勁又大。周陵宣明顯已醉了,趴在桌上,昏昏沉沉的。而陳昭若卻仍很是清醒,她輕輕推了推周陵宣,面帶笑容輕聲喚道:“陛下?陛下?”

周陵宣一點反應都沒有。

陳昭若登時冷下臉來,收了笑容,放下了酒杯,站起身來,滿臉厭惡地理了理被周陵宣扯亂的衣服。

“這麽點酒量,還真是高估你了,”她想,“一點都不像是長在王室、從小應酬長大的。”

“金風。”陳昭若開口喚道。

早被使出去的金風忙從外邊跑進來,問道:“夫人何事?”

陳昭若淡淡道:“陛下醉了,去把吳公公請來,讓吳公公帶他回寝宮休息吧。”說罷,便自顧自地去梳洗,準備睡覺了。

她步子可是穩得很。

金風目瞪口呆。

這之後的一個月,周陵宣雖經常去昭陽殿,但彤史上,陳昭若的名字卻一次都沒有出現過,就和常姝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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