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天色已晚,常姝坐在鏡子前,雙眼無神地任由玉露給自己拆發髻。燭光下的她只穿了一身綠色亵衣,頗為動人。
方姑姑走了進來,行了個禮,道:“見過殿下。”
“是方姑姑啊。冷宮的事可處理好了?”常姝問。
方姑姑點了點頭,又嘆了口氣,道:“已查明是自己投井的。說起來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從陳國來到這裏,無親無故的,又整日待在那樣的地方,一時熬不住,竟自盡了。已命人擡出去埋了。”
常姝聽見“陳國”“無親無故”幾個字眼,忽然想起了陳昭若。
“陳婕妤,”方姑姑又開了口,似是知曉常姝在想些什麽一樣,“陳婕妤今日也去冷宮了。”
“她去那裏做什麽?”常姝回頭問。
方姑姑道:“聽說,她本只是在外閑逛,聽說了冷宮出事,這才忙過去看了。”
常姝心中暗道:“這不像她的性子。以她的性子,她多半會躲着這種事。”
“後來呢?”常姝問。
“後來,陳婕妤在冷宮遇見了幼時好友,一個叫青蘿的宮女,從前在陳國王宮服侍過長清公主。青蘿幼時入宮,兩人便失去了聯系,如今兩人好不容易重逢,那青蘿簡直哭成了淚人。”方姑姑道。
“天下竟有這麽巧的事,”常姝感慨道,“世事滄桑,她們想必感傷的很。”
方姑姑點了點頭,又道:“奴婢問了兩人從前的事,家裏的地址,說的都能對上,想必是真的舊交。”
常姝覺得方姑姑太過謹慎多疑,可想了想,多問一句也不是壞事。
玉露也在此時感慨道:“陳國的幼時好友,如今都來了長安,不過不同的事,一個成了婕妤,一個卻是宮女。果真世事弄人。”
常姝沒有說話,只聽方姑姑接着禀報道:“陳婕妤向奴婢讨要那青蘿近前侍奉,奴婢想這也是人之常情,便給了她,還給青蘿準備了點體面的行頭。此時,青蘿應當已在昭陽殿了。”
“方姑姑有心了,有勞了。”常姝對方姑姑說着,同時伸手示意玉露拿來了一盒茶葉。
常姝接過那茶葉,起身,對方姑姑道:“本宮多虧了方姑姑指點幫扶,才能順利打理後宮。姑姑喜歡飲茶,這是本宮大婚寧王送的茶,還請姑姑一定要笑納。”說罷,常姝把那茶葉送到了方姑姑面前。
“殿下這說的是什麽話,這都是奴婢分內的事。”
“拿着吧,”常姝說着,把那盒子茶葉送到了方姑姑手裏,低頭苦笑,“本宮年幼喪母,母親在回憶中只是個模糊的影子。而今,本宮遇見了方姑姑。方姑姑對本宮體貼,就如同本宮兒時幻想的母親。所以,還請方姑姑收下這點心意,這點東西,權當是本宮孝敬方姑姑的了。”
方姑姑聽了這話,輕輕嘆了口氣,神情複雜。她接過了那茶葉,道:“謝殿下。”
“天色已晚,方姑姑早些休息吧。”
“殿下也早些休息,奴婢先告退了。”
“嗯。”
常姝看着方姑姑離去後,又坐回了鏡子前,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入宮快兩個月了,每當入夜,常姝對着鏡子時,仍然會有一種失真的感覺。在這失真過後,便是由孤獨而引發的入骨的寒冷。
“玉露,我們明天再去一次昭陽殿吧。”常姝開口。
玉露有些不情願:“殿下,還去那裏啊?今日陛下為了昭陽殿的那位,對你說了什麽,你都不在意嗎?”
“在意,自然在意,”常姝道,“可這是陵宣做出的事,為何我要遷怒于旁人呢?”
既然陳昭若有意避寵,想必她入宮也是有苦衷的。如今想想,說不定是周陵宣先看上了她,強娶她入宮也說不定。只可惜陳昭若對此一句話都不說,只能讓她在這裏瞎猜。
“殿下大度。”
“不,我才不大度呢。陵宣說的沒錯,我善妒的很。我只是,我只是要做一個皇後,皇後可不能像我一樣。”常姝看着鏡中的自己,喃喃道。
她此刻已做出了一個決定,一個端莊賢淑體貼丈夫的皇後會做出的決定。而這個決定,常姝是不會做的。
玉露也不說話了,只是靜靜地幫着常姝打理頭發。
“那個宮女名叫青蘿對嗎?”常姝開始漫無目的地閑聊。
“是。”
“她還服侍過長清公主?”
“聽方姑姑說,是。”
“那我可要好好問問她長清公主的事,看看那些傳聞又幾分是真的。”
常姝說到了長清公主,眼裏忽然又有了光。在那些父兄離家征戰、妹妹尚小而不知事、家務都壓在常姝一人肩頭的日子裏,她最喜歡的便是聽人講長清公主的事跡。她喜歡傳言中的那個公主身上的堅韌,敬佩那個公主對自己國家的一片赤誠之心……她曾很想活成那個公主的模樣。雖然一南一北相去甚遠,兩人也從未謀面,可她偏偏生出了這樣大膽的想法。
只可惜長清公主早已香消玉殒,還是自己的丈夫下的命令、自己的父親去執行的。
若長清公主還活着,而且面臨着今天自己的境地,她會怎樣做呢?
常姝忍不住地去想。
清晨,昭陽殿。
陳昭若剛用完早膳,忽聽外邊來報:“皇後駕到。”陳昭若和青蘿對視一眼,忙起身,帶着金風和青蘿出門去迎接。
“妾身拜見殿下。”陳昭若行禮道。
“平身吧。”
“謝殿下,”陳昭若一邊說着,一邊起身,對着常姝微微一笑,“殿下有何事?”
常姝走近了兩步,看着陳昭若,皺了皺眉,道:“你今日氣色怎麽又不好了?”
陳昭若低了眸子。昨夜和青蘿說話,直到快三更天了才睡下,今日難免神色憔悴了些。
“可能是妾身昨日睡得太晚了,讓殿下挂心了。”陳昭若道。
常姝看向了陳昭若身後低着頭的青蘿,笑問道:“這便是青蘿姑娘吧?婕妤的幼時好友?”
陳昭若點了點頭:“是。”
青蘿忙跪下行禮,道:“奴婢青蘿見過殿下。”
“快快請起,”常姝說着,虛扶了一把,又看向陳昭若,問,“可有閑情逸致陪孤在宮中逛逛?”
陳昭若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幾人漫步在禦花園中。常姝回頭看了看陳昭若,又看了看青蘿,邊走邊問青蘿道:“青蘿,孤聽說,你從前服侍過長清公主?”
青蘿擡眼看了一眼陳昭若,陳昭若神色如常。青蘿低頭恭敬道:“是,殿下。”
“那長清公主是個怎樣的人?”常姝又問。
青蘿十分謹慎,想了想,方道:“長清公主,命苦。”說着,她聲音裏不知何時籠罩了一層哀傷。陳昭若聽了這個回答,嘴角泛起了苦澀的微笑,但并未有人察覺。
“是啊,命苦。長在亂世,有幾個不命苦的呢?”常姝停了下來,望着四四方方的天空感慨道。
陳昭若專注地看着常姝的側臉,睫毛不自覺地抖動了一下,又迅速地低下了眉眼。
“孤從前很是仰慕長清公主,只可惜無緣一見,”常姝對青蘿道,“在未央宮的陳宮宮人裏,還有幾個見過或服侍過長清公主的?”
青蘿聽到這個問題,一股子難以抑制的悲哀湧上心頭。她輕輕嘆了口氣,答道:“只有奴婢一個了。見過公主的人,大多已不在了。如今在未央宮的陳宮宮人中,只有奴婢服侍過公主。”
“你還念着長清公主?”常姝随口問。
“殿下,”陳昭若終于開口了,打斷了二人的對話,“青蘿如今和天下人一樣,都是大周的子民。這話,有些讓她不好回答了。”
常姝停了下來,有些奇怪,回頭問道:“有什麽不好回答的?”
陳昭若颔首恭敬道:“若青蘿說思念,那便是思念敵國公主,若傳出去了難免落人口實;若說不念着,便又有了薄情之嫌……讓人陷入兩難。”
“你倒是想的周全,”常姝道,“不過你也未免太謹慎了些,一切都是人之常情,又有誰能夠左右?孤也不會因她的回答而責怪于她。”
常姝說着,頓了頓,道:“畢竟青蘿姑娘是你的幼時玩伴,也算是你在這裏少有的親故了。”
“多謝殿下體貼。”
幾人一時默默無言,只是在宮中逛着。正走着,忽然看見遠處林美人、馮美人一行人正抱着皇長子周琏玩。玉露清了清嗓子,那邊的人才發現皇後鳳駕已至。
馮美人忙放下手中的一切,跪下行李。林美人卻是懶洋洋的,看起來十分不情願地把周琏交給乳母,又理了理衣襟,才跪了下來,道:“見過殿下,見過婕妤。”
“免禮。”
兩個美人聽罷起身。
陳昭若看着乳母懷裏的周琏,一時有些出神。
常姝看着那孩子,心中雖仍有些不自在,但終究還是逼迫自己放下了那些不該屬于皇後的心思,對林美人道:“把琏兒給孤抱抱吧。”
周琏畢竟是周陵宣的第一個兒子,她身為皇後,是該體現出獨屬于自己的慈愛。
林美人聽了,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孩子抱給了常姝。常姝抱着那孩子坐了下來,看着那孩子的眉眼,不像周陵宣,像極了林美人。這孩子體型看起來也是随了林美人,瘦小的很,也難怪他常常生病了。
而此時的林美人,則一雙眼睛都在陳昭若身上。周陵宣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去過她那裏了,而陳昭若此時在宮裏卻是占了頭一份。陳昭若病着,周陵宣也常常去探視,宮中其餘妃嫔就沒有這個待遇了。
林美人看着陳昭若,越看越生氣,周陵宣已好幾個月沒去她那裏了。而陳昭若此時卻只看着常姝和她懷裏的孩子。馮美人打量打量這個,又琢磨琢磨那個。
“陛下過幾日要去骊山,也不知會帶哪位姐姐随行。”馮美人看似無意地笑道。
常姝逗弄孩子的手頓了一下,問:“去骊山?”
馮美人點了點頭:“是。”
林美人這個時候酸溜溜地開口:“想必是陳夫人去了。夫人盛寵,如今可是陛下面前的紅人。”說着,林美人瞧向了陳昭若,眼神裏的嫉妒似乎都能噴薄而出。
“還沒定下的事就不要妄議了。”陳昭若還沒張口回答,常姝卻先開口擋下了。
“是,殿下。”林美人一看就是很不服氣的模樣,但還是要規矩地應付一聲。
馮美人笑着打趣道:“不過林姐姐的推測卻也有幾分道理,陛下十分重視陳姐姐,殿下也和陳姐姐是閨中密友。如今在這宮中,也就陳姐姐最有可能随侍了。我們是不敢妄想的了。”
“妹妹說笑了。”陳昭若淡淡地回了一句。
常姝看周琏似有睡意,便把孩子又交付給乳母了,對衆人道:“陪孤四處走走吧。”
幾人應了個“是”,便要走。林美人只看着陳昭若,越看越覺得心裏不是滋味。她又一向恃寵而驕,說話不過腦子,此刻便看似打趣,酸溜溜地對陳昭若道:“聽說,陛下在大将軍府中時,就曾和陳姐姐共赴雲雨了?”
陳昭若聽了這話,登時握緊了拳頭,只是顧及身份,只得隐忍着。常姝也是一愣,但随即便沉下臉來,轉身問道:“林美人,你方才在說什麽?”
林美人看常姝面色不善,便讪笑道:“一些宮中流言罷了。”
常姝陰沉着臉,冷冷問道:“宮中不上臺面的流言,是妃子能随意拿來說笑的嗎?”
林美人剛想辯解,只聽常姝冷笑一聲。林美人擡頭看去,只見常姝怒氣二字都表現在了臉上,句句緊逼:“況且,你話中矛頭直指陳婕妤和我大将軍府,你是想說婕妤在入宮前不潔身自好,還是想說我大将軍府管教不嚴?婕妤的名聲、我将軍府的名聲,豈是你個小小的美人能随意玷污的?”
常姝越說越是生氣,完全失去了進宮後那刻意的控制,此刻的林美人在她眼前,仿佛只是将軍府的一個普通下人。林美人看見眼前的皇後,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了,今日的皇後怎麽忽然不客氣了?
“更何況,皇長子如今也在這裏,他雖年紀尚小,但也不是你不顧及的理由!倘若皇長子耳濡目染,也學了你這副搬弄是非的模樣,你該當何罪?當着孤、當着皇長子的面,你就敢随意議論這些事?孤看你是太不知宮中規矩了!”常姝呵斥道。
林美人一時怔住了,馮美人忙上前拽了拽她的袖子。林美人這才反應過來,忙跪在地上,聲音竟有些發抖了:“殿下恕罪,妾身知錯了。”
陳昭若只是冷冷地看着地上的林美人,一言不發。
“在這裏好生跪着,沒有十二個時辰不許起來!”常姝道。
林美人聽了這話,整個人都懵了,連求情都忘了。
“殿下,”馮美人出言提醒,“皇長子怎麽辦?”
常姝看了看那熟睡的孩子,這樣都沒能把他吵醒。她又把目光移回林美人身上,正色道:“孤乃皇長子嫡母,自然會好生照顧皇長子。”
“不,殿下,琏兒還小,琏兒不在妾身旁邊會哭鬧的。妾身知錯了!”林美人終于想起了求情。
常姝如今哪裏有心思管這些?她轉身對玉露道:“傳令後宮,再有随意傳播謠言的,便來同林美人一起跪着。”說罷,又是冷笑:“孤倒要看看,這禦花園裏能跪幾個人?”
馮美人在一旁看着,臉上幸災樂禍的神情一閃而過。陳昭若在此時看向了馮美人,似乎明白了什麽。
“陳婕妤,我們走。乳母,你把孩子抱去椒房殿。馮美人,你自便吧。”常姝道。
“是。”衆人齊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