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陳昭若坐在燭臺邊,心神不寧地看着燭火。
“主子,”青蘿說着,捧過來一碗藥,道,“主子喝了藥就歇下吧,再有一個時辰就天亮了,能歇一會是一會。”
陳昭若不說話,只是接過了那藥碗,喝了一口,皺了皺眉:“還是苦。”說罷,才一飲而盡,把藥碗放了回去。
她輕輕咳嗽了兩聲,雙手不自覺地摸上手肘。
“主子,怎麽了?”青蘿關切地問。
陳昭若搖了搖頭,道:“無礙,今日吹了些冷風,幾年前落下的病根又犯了。”她的關節疼的很,只是一直忍着。
當年,她在雪地裏跪了三天,雪下一會停一會,但她卻從沒起來。雨雪将她的衣服打濕,她也強忍着,只為求自己兄長出來料理國事……三天裏,她甚至沒吃什麽東西,只是喝了兩三口熱湯罷了。三天過後,兄長終于出來了,她也支撐不住昏迷倒地。那之前,她身體還算康健,那之後,便是病痛纏身,沉疴難起了。
“主子今日失控了,”青蘿道,“那樣情思外露的話,怎能在那些人面前說呢?”
“我只是實在看不下去了,”陳昭若嘆了口氣,“她那樣喜歡周陵宣,為了他甚至連自己的驕傲都可以舍棄,連命都可以不要……而周陵宣卻是如此薄情寡恩,連守着她醒來都做不到。她那一場癡心,終究還是落空了。”
“主子又何嘗不是一樣?”青蘿低了頭,“奴婢知道主子心中所想,可是,青蘿看來,皇後不過是又一個白美人。”
說起那個白美人,陳昭若神情明顯一變,她攥緊了拳頭,低頭苦笑:“我知道,這世間如我一樣的人太少了。我已經因為這一廂情願毀了一個白美人,又怎能再因為這一己私情毀掉一個常皇後?這偌大個天下,竟然容不下我這小小的寄托。”
陳昭若越說越想笑,她道:“我本以為,懷遠懂我,我們是一樣的人,我們在一起,雖不是夫妻,但好歹心裏也舒暢些。可懷遠叛國,我又成了亡國之人,成了仇人的妃子,而讓我魂牽夢繞之人,竟然是仇人的妻子!我若要報仇,便不能存着那私心,不然害了她也害了我。可我偏偏又舍不下她,我想護着她,可我又不能護着她……常家遲早要倒,我如今當務之急是和常家撇清關系明哲保身,可我怎能撇下她?”
“我這輩子,真是窩囊。”她道。
常姝這夜也沒睡好,一方面,是她的臂膀實在疼得緊,另一方面,是她心裏一直在想着常媛的話。
她從榻上坐了起來,右臂又是一陣疼。
“殿下怎麽起來了?”玉露見了,忙跑過來服侍她,“為何不多歇歇?”
“我傷的是臂膀,又不是腿,起來走動走動還是可以的。”常姝說話間,玉露已替她穿好了鞋子,卻不急着扶常姝起來,而是傳來了太醫,先察看了一下那纏着繃帶的地方。确認一切妥善之後,玉露才服侍她洗漱了一番,又穿好了衣服。
常姝不由得苦笑:“我仿佛是個廢人。”
“殿下千萬別這麽說,”玉露道,“殿下只是受傷了。”
常姝坐在鏡前,由着玉露給她梳頭,卻猛一下瞧見了自己右眉上那兩寸來長的傷口,簡直觸目驚心。常姝平日裏雖不大在意外表,可畢竟是個女兒家,看到自己臉上留下了這樣長的一道傷口,一時愣住了。
“這道傷……”她嘴唇發顫,用詢問的眼神看向玉露。
玉露拿着梳子的手頓了一下,避開了常姝的眼神,違心道:“殿下放心,太醫說了,不會留疤的。”
“你當我是三歲小兒嗎?”常姝苦笑着,問,“我從前不是沒受過這樣的傷,腿上至今有疤痕,更何況是臉。”
“殿下……”
常姝沒再說話,只是看着鏡中的自己,出了會神。不知何時,玉露已給她梳好了頭發。
“殿下,常将軍求見。”一名婢女在門邊道。
聽到大哥來了,常姝鼻頭一酸,道:“快請。”說着,便起身,迎到門前,見了常輝,兩眼一紅,喚了一句:“大哥。”便流下淚來。
常輝也心疼不已,伸手替她拭去眼淚,只恨礙于身份不能像小時候一樣擁她入懷。他一邊為她擦着眼淚,一邊道:“莫哭,莫哭,哥哥在這。”
說着,二人便坐了下來。常姝還未用早膳,玉露便命人把早飯擺在了二人跟前,又對常姝道:“殿下快吃些東西吧。一會還要喝藥呢。”
常姝點了點頭,玉露便上前要喂常姝吃飯,畢竟常姝右臂受傷,連碗筷都拿不了了。常輝擺了擺手,對玉露道:“我來吧。”說着,接過了飯碗,拿着湯匙舀了一勺子粥,吹了一吹,送到了常姝嘴邊。常姝張嘴咽下。
常輝嘆了口氣,一邊給她喂粥,一邊不住地埋怨:“你也太不小心,堂堂将門虎女竟然被個野豬搞成這樣,下次若遇見這種情況,可不許逞強了。昨日消息傳回京城,爹急得不得了,派人連夜快馬加鞭送了文書來,我清早一起來就交到了我的手上。他要你好好照顧自己,安心養傷,少操心。”
“我已長記性了,你就別再挖苦我了,弄得好像你以前沒在打獵時受過傷一樣,”常姝又喝了一口粥,笑得苦澀,“我如今的樣子是不是特別醜?”
“我妹妹怎麽都好看,”常輝安慰道,“況且,那只是一道傷,過些時日便看不見了。”
常輝給她喂完了飯,左右看了看,問了一句:“阿媛呢?怎麽不見她?”
一旁玉露答道:“二小姐昨夜一直守着殿下,天亮才去休息,如今還睡着呢。”
常輝點了點頭,似有心事。
“大哥,怎麽了?”常姝問。
常輝強笑了笑:“沒什麽,你好好休息吧,我去給父親回信了。”又道:“等阿媛醒了,讓她來找我。”
說着,常輝起身便要退下。
“大哥!”常姝顧不得疼痛,站起身來,看着常輝的背影,問,“家裏是不是出事了?”
常輝身形一頓,停了下來,無奈地低下了頭。
常姝看他這反應,心裏一沉。
“出什麽事了?”常姝問。雖然她已經大概猜到那個答案了。
“本來,想讓你好好養傷的,”常輝嘆了口氣,“陳姨娘,前天夜裏過世了。”
常姝聽了,雖早已猜到,可還是愣住了。她處在巨大的震驚之中,久久不能平靜。
“怎麽去的這樣突然?”她喃喃說着,緩緩坐了下來。
陳姨娘為人懦弱,雖然得常宴寵愛,可終究還是憋屈了一輩子。常姝本以為,陳姨娘可以看到女兒出嫁、揚眉吐氣,沒曾想,她去的這樣突然。陳姨娘往日裏對自己雖不算太熱絡,可終究是關愛的。常姝幼年喪母,對陳姨娘也是存了一份對母親般的敬重,可如今,陳姨娘竟然就這麽去了。
“你別多想了,”常輝坐了下來,看着常姝,“父親不會虧待陳姨娘。”
“阿媛……”
“讓阿媛好好再歇一歇吧。不然,她熬不住的。”常輝低頭道。
初冬的第一場雪落下時,常姝立在甘泉宮宮牆上,看着大哥小妹趕赴回家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
常媛醒來後,知道母親去世的消息,一時竟怔了,一滴淚都沒落下。
“阿媛,吃點東西,我已向陛下說明,明日就可以帶你回去。”常輝說着,把那魚湯向常媛推了一推。
常媛怔怔地看向那魚湯,眼淚忽然直直地落了下來:“她死前,可有吃東西嗎?”
“阿媛……”常姝不忍地喚了一句。
“我娘從前經常餓肚子,她最怕餓肚子了,就算是在常府,她也從不剩菜剩飯,下人們還經常拿這個笑話她。”常媛看着那魚湯,呆呆地道。
常姝聽了,心酸難忍。
“我也曾為這事和她吵嘴,我嫌棄她小家子氣,可她卻什麽都不說,還叫我多吃……”
“阿媛,別說了。”常輝也聽不下去了。
“大哥,我娘,她真的,沒了嗎?”常媛紅着眼,看向常輝,“她還沒享夠福呢。”
“唉……”常輝惟有一聲嘆息。
常輝蹲了下來,輕輕把常媛攬進懷裏。常媛在常輝懷裏泣不成聲。常姝在一旁也難免落淚。
常媛離開甘泉宮的時候,在門口遇見了于仲送行。
于仲也沒說什麽安慰的話,只是遞給了常媛一條精致的馬鞭,道:“你要學着自己騎馬了。”
常媛接過馬鞭,明白了于仲的意思,然後不顧常輝的反對,自己上了馬。常輝無奈,只得作罷。兩人便一道策馬回家。
常姝在牆頭看着兄妹遠去的身影,忍不住一聲嘆息。陳昭若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邊。常姝回頭看了看她,輕聲道:“你姑姑沒了。”
陳昭若點了點頭,看向遠方:“我也該回去看看的。”
“我們都該回去看看的。”
一時沉默。
常姝看着遠方,直到再看不見兄妹的身影,才收了目光。大雪漫天,整個甘泉宮一片雪白。她回頭看向陳昭若,只覺得她臉色不太好。
“你怎麽了?又病了嗎?”常姝問。
“無礙,只是舊疾,”陳昭若頓了頓,又道,“殿下如今才該當心,千萬不能受了風,應該回屋裏去烤火暖和暖和。”
“知道了,”常姝說着,走了兩步,發現陳昭若站在原地沒動,便回頭看向她,“你不一起來嗎?”
陳昭若看着常姝,輕輕一笑,就要跟上去。
“你們怎麽都在這風口站着?”周陵宣的聲音忽然響起。
兩人回頭看去,只見周陵宣正朝這邊走來。
二人忙要行禮,周陵宣擺了擺手,道:“你們如今都有傷病在身,莫要多禮。”
說着,周陵宣來到了兩人跟前。他看了看兩人,最終目光停在了常姝身上,道:“皇後還是快進屋暖和暖和,安心養傷,莫要在這風口站着了。不然,寡人怎麽能安心呢?”
常姝心中一暖,剛要說話,卻見周陵宣來到了陳昭若面前,抓起了陳昭若的手,道了一句:“怎麽凍成這樣?”說着,就要拉着陳昭若朝着自己寝宮的方向去。
常姝呆呆地看着二人身影,心中一時五味雜陳。
陳昭若一邊順從地跟着周陵宣走,一邊又悄悄回頭看了常姝一眼。看見常姝那失落的表情,她心中仿佛被針紮一般。她想抽出手,可剛要行動,卻又對上了青蘿的目光。
陳昭若明白,自己一定要克制,要克制住自己內心真實的情感。
常姝也明白,自己一定要壓抑,要壓抑住心中那股子憤憤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