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不知不覺除夕之夜到了。
常姝的胳膊已經可以活動了,只是她總覺得胳膊使不上勁來,若是動作幅度大了還會酸痛。她請太醫來瞧了,太醫只是還需養養,可太醫躲閃的目光分明落在了她眼裏。她想要問個明白,可太醫卻一直是那套說辭,她也就懶得問了。而此刻的玉露,卻也只是在一邊沉默。
常姝在行宮中雖然冷清了些,但還好有陳昭若派人把宮中最好的舞姬樂師都送了來。除此之外的用度也都依着皇後該有的,甚至還加了不少好東西。
常姝看着面前那些禮物,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殿下,”送禮物的使者恭敬道,“這些禮都是陳夫人親自挑選的。陳夫人有言,希望殿下在甘泉宮好好養傷,莫要操心,下人若有照顧不住只管向她說,有想要的東西也只管提。陳夫人說,不能侍奉殿下身邊是她的失職,還望殿下莫怪。”
常姝點了點頭,道:“你告訴她,讓她也小心照顧自己,莫要太過勞累。她身子弱,如今天冷,更是要小心。”
使者應了個“是”。
常姝頓了頓,裝作若無其事地問:“陛下可有說什麽嗎?”
使者有些慌,知道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只是道:“臣未曾見過陛下,但想必陳夫人的話裏也有陛下的旨意。”
“說的也是。”常姝微微笑了。
玉露給了那使者賞錢,使者便退下了。
常姝站起身來,屏退除了玉露之外的衆人,去到那些禮物跟前仔細瞧了瞧。左不過是一些華麗的衣物和首飾,還有一些精美的用來打發時間的小玩意,比如棋盤。
棋盤上面,還有殘局。黑白兩子殺得難舍難分,勝負難料。但縱然是常姝也能看出來,接下來一步至關重要,誰先出手攻擊對方,誰必輸無疑。
“這一局真有意思。”常姝想。
玉露在一旁看着那棋盤,道:“陳夫人又不下棋,送個棋盤做什麽,”又奇怪,“怎麽還有殘局?”
常姝看了看,道:“捧過來我看看。”
玉露聽了,便捧出了棋盤,來到了常姝面前。常姝伸出左手拿起一顆棋子,不由得笑了:“原來有磁石。”說罷,便把那顆棋子放回了原位。
“也不知宮裏送這個做什麽,殿下又不愛下棋。”玉露有些疑惑。
“擱在一遍吧,沒事讓我打發時間也好。”常姝說着,目光移向了別處。
沒多久,甘泉宮的晚宴開始了。雖然冷清,但好在還有樂師舞姬,也能勉強做出一副熱鬧的局面。
常姝又開始喝酒,不停地灌自己。一杯又一杯……她顯然已經醉了,頭腦發熱,眼神迷離。
玉露勸道:“殿下,別喝了,傷身。”
“我就想喝!”常姝嚷嚷了一句,推開了玉露,拿着酒杯便搖搖晃晃地要下臺階。
此刻,樂師們剛好演奏完了一支曲子,大殿裏安靜了下來。舞姬們也都徐徐退下。
常姝搖搖晃晃地下着樓梯,玉露忙過來扶住。舞姬上殿,看來接下來是個獨舞了。樂曲随之重新響起,回蕩在整個大殿裏。
常姝卻忽然愣住了。
玉露不禁皺了皺眉。
這是陳昭若從前在常府為常姝舞劍伴奏時的曲子。常姝看向那舞姬,這才注意到那舞姬一身勁裝,手裏還拿着木劍,看起來幹練無比。
常姝的眼眶濕潤了,她走了兩步,踉踉跄跄地下了臺階,在那舞姬前五尺的地方,她忽然間不顧一切地在一邊抽泣不止。
舞姬一驚,停了舞,畏畏縮縮地跪倒在了常姝面前。樂師也不知犯了什麽錯,忙停了下來,也都跪下了。
“你們,你們這是做什麽?”常姝問。
玉露在一旁小聲提醒:“殿下失儀了。”
“失儀?呵,”常姝看向玉露,“難道我連哭的資格都沒有了嗎?”
玉露低下頭,一言不發。
常姝苦笑着看向舞姬,問:“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舞姬渾身發抖,答道:“舞劍。”
“你果然不知道你在做什麽。”常姝坐了下來,就不顧形象地坐在地上。
“誰讓你舞劍的?又是誰讓你們奏這支曲子的?”玉露喝問。
一旁的樂師瑟瑟發抖:“是陳夫人。陳夫人說,殿下喜歡這支曲子,便特意寫了出來,讓臣等演奏、舞姬伴舞。”
玉露哼了一聲:“我就知道是她!”說着,玉露跪在常姝身邊,勸道:“殿下,莫要生氣了,她不值得。”
常姝擡眼,淚眼朦胧地看向玉露,道:“生氣?我為什麽要生氣?”說着,又轉頭看向那舞姬,膝行兩步到了舞姬跟前,問她:“你怎麽一副畏畏縮縮、瞻前顧後的模樣?”
舞姬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只是低下了頭去。
常姝便伸出手挑起了舞姬的下巴,強迫着她看着自己,道:“你為何這般輕易地低下頭去?”
舞姬看着常姝,嘴唇發顫:“妾身……”
“拿起你的劍,給孤好好地舞上一曲。”未等舞姬說完,常姝便松了手,拿起劍,紅着眼對那舞姬說。
她拿劍的手抖個不停,縱使她醉着,她也明顯感受到自己的力不從心,右臂那不适的感覺一直在提醒着她,她再也拿不了劍了。
“殿下。”玉露心疼地叫出聲。
“我再也拿不了劍了,對不對?”常姝問。
玉露低下頭去,一言不發。
常姝嘆了口氣,給舞姬遞了劍,舞姬小心地接過,對着常姝行了一禮,便從頭舞起。
筝聲響起,常姝看着女子舞姿,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我知道自己該舍棄這些癡心妄想,可這太難了。”
“昭若,世間最懂我之人,果然還是你。”
“可我們回不去了,不管阿媛怎樣勸我,不管我們怎樣努力地遷就對方,我們心裏都明白,回不去的,就是回不去了。裂痕已經存在,就算強行縫合,也不會恢複如初了。”
“說到底,從前那些過往,如今看來只是一場夢。而我如今的處境,才是真實。”
想着,常姝又猛地喝了一口酒,眼前女子的舞姿讓她頭昏腦脹,她終于支撐不住,倒在地上,失去意識。
可在失去意識前,她已真真切切地意識到了自己的幼稚,她将舍棄那些小女兒家的妄想。什麽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她不會再提一個字。從今以後,她只做大周的皇後。
那把劍,她不會再拿起來了。
第二日常姝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
她剛一起身,就看見昨日那舞姬跪在榻邊瑟瑟發抖。常姝疑惑不解,便問玉露:“她跪在這做什麽?”
玉露有些尴尬,湊近了問:“殿下忘了嗎?”
常姝搖了搖頭:“孤什麽都記不起了。”
玉露便湊到耳邊,小心翼翼地道:“昨日殿下醉酒倒地,舞姬上前攙扶,殿下非把這舞姬拉進了內室,抱着她睡了一夜,奴婢拉都拉不開……”
常姝聽了,看了一眼那舞姬,舞姬埋下了頭。常姝的耳朵不禁紅了,又看向玉露:“當真?”
玉露退到一邊點了點頭。
常姝看了一眼那舞姬的衣服,全是褶痕,看起來淩亂不堪。她覺得頭疼,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問那舞姬:“你叫什麽名字?”
舞姬聲如細蚊:“妾身名喚朝雲。”
“朝雲,”常姝道,“昨日是孤醉酒,一時失态……”
“妾身明白,”話還沒說完就被朝雲打斷了,“妾身不會在外多嘴,還請殿下饒恕妾身無禮。”
常姝笑了:“你以為我要罰你?”
朝雲有些驚訝,擡起頭看着常姝,常姝這才注意到這女子容貌昳麗,也是個難得的美人。
“聽你口音,是南方人?”常姝問。
朝雲點了點頭,道:“妾身原本是陳宮舞姬,陳亡後,妾身被常大将軍進獻給了陛下。”
“原來如此,”常姝若有所思,又道,“朝雲,孤不會罰你,你若願意,以後可在孤身邊侍候着。”
“奴婢願意!多謝殿下恩典!”朝雲聽了,改了自稱,忙向常姝下拜。常姝虛扶一把,朝雲便站起身來。
“玉露,服侍孤洗漱吧,”常姝淡淡道,又對朝雲說,“你也學着。”
玉露聽了,便開始服侍常姝洗漱。剛洗漱完,正要為她編發,忽聽外邊太監來報:“殿下,宮中使者有事要奏。”
“進來吧。”
只見一個使者走了進來,對常姝道:“秉殿下,陳夫人有喜了。”
常姝看着鏡中的自己,不由得愣了一下,只聽使者接着道:“昨夜宮宴,陳夫人忽感不适,幹嘔不止,太醫瞧了,才發現是喜脈。陛下大喜,下了旨,要晉婕妤為昭儀。”
常姝聽了,垂下眼去,淡淡道:“這是喜事啊。”又對玉露道:“一會去準備賀禮,命人送去宮中昭陽殿。”
玉露敢怒不敢言,只得應下了。
而一旁的朝雲,此刻也神情複雜。
使者退了出去,常姝也不再看着鏡中的自己。整個屋子壓抑極了。
未央宮,椒房殿。
陳昭若本斜躺在美人榻上,看着面前來賀喜的柳懷遠,坐起身來,從手邊拿過了藥瓶就摔在了柳懷遠身前,忍着怒氣,問:“你給我的,究竟是什麽藥?”
柳懷遠嘆了口氣,迎上陳昭若的目光,道:“我只是不希望你一錯再錯,不希望你毀了周宮,毀了天下,也毀了你自己。有個孩子,可以讓你收收心。”
“你沒資格替我做決定,”陳昭若怒視着柳懷遠,“你分明就是擔心我用這藥害人。”
柳懷遠沉默不語。
“你走吧,我以後不會來煩你了。”陳昭若冷冷道。
柳懷遠依舊一言不發,只是搖了搖頭,便告退了。
陳昭若看着柳懷遠離去的身影,苦笑着垂下了頭。青蘿走了過來,輕輕喚了一句:“主子……”
“這個孩子必須死。且不說我的身體早就被人斷言不适合孕育子嗣,就憑這是周陵宣的孩子,我也決不能把他生下來。”陳昭若十分冷靜地道。
青蘿卻道:“主子,其實奴婢昨夜裏也想了想,有個孩子,也就有了個依靠,更方便我們行事啊。”
陳昭若聽了,半晌沒有開口,末了卻嘆了口氣,只道:“有了孩子,會讓我分心的。再說,周陵宣也不是因為有孩子就會高看你一眼的人,林美人生了皇長子,不還是因為散布流言壞了他的名聲,每日都要在漪瀾殿前跪着嗎?”
周陵宣對待女子從來沒有真心。他自以為情深義重、多情風流,可實質上是只喜歡玩弄女子,喜歡那種征服感和掌控感。
所以,一向百依百順的常姝雖能讓他動心,卻不能讓他着迷。而陳昭若是周陵宣看不透摸不準的,加之陳昭若又有意做個寵妃,這便更加讓周陵宣放不下了。
陳昭若想着,又補了一句:“況且,如果是為了利用他才讓他出生,而他出生後注定要受很多苦,我寧願他不生下來。”
“主子如今可有什麽打算?”青蘿問。
柳懷遠走的時候并沒有關門,金風此時端着安胎藥來到了門前,剛好能聽見裏面細微的說話聲,便停了下來,側耳去聽。
“馮美人的小廚房都摸明白了嗎?”陳昭若問。
青蘿點了點頭,壓低聲音道:“眼線來報,這小廚房看起來是沒什麽問題,用的東西也都是禦膳房送去的食材,可有樣東西卻是她宮裏自己産的。”
“什麽東西?”
“半夏。”青蘿答道。
“半夏?”
“奴婢打聽過了,馮美人有痰症,常常需要半夏入藥,她便命人在自己園子裏種了些,太醫院也會給她送這藥材。半夏這味藥,若劑量不多,常人用了是有治病的功效的,可若孕婦用了,就不一樣了。馮美人的廚房裏隔三差五便會發生把生半夏粉混入食材的事情,想必是馮美人授意的。”青蘿道。
“果然如我所料,”陳昭若冷笑,“看來不論是周宮還是陳宮,所有的妃子都不希望別的妃子生下孩子。從前陳宮的孫妃騙後妃用帶麝香的藥丸滋補,如今又有周宮的馮美人用含半夏的食物害別的妃嫔……可笑,可悲。”
“這麽多年了,還是用下藥的法子,一點改進都沒有,就連奴婢都看膩了。”青蘿笑道。
“不過,她想的還是周全,各宮平日裏都有用她的點心,也一向沒出過事。可若真出了事,誰又能疑心到她的點心上?”陳昭若道,“不過,她看起來不像個讀過書的,怎麽會知曉藥理?”
青蘿擡眼:“主子的意思是,吳公公?”
陳昭若微微一笑:“僞裝痰症、暗裏下藥可不像是馮美人這種見識能想得出來的法子。馮美人的長處在于搬弄是非而自己不牽扯進去,暗地裏使手段戕害妃嫔,我瞧她也沒有那個膽子。”
在外偷聽的金風想起了送去椒房殿的糕點,心中一驚,後怕起來。她聽着屋裏陳昭若的聲音,此刻方知陳昭若的用意。
“主子,”青蘿小心翼翼地道,“奴婢還是覺得,朝雲如今在甘泉宮是不是大材小用了?她那樣的人,最擅打探消息,可主子卻把她派去皇後身邊……”
陳昭若搖了搖頭:“她在那裏正好,也是為以後鋪路。她心思缜密,行事滴水不漏,我從前在金陵時便很看好她。只可惜我還沒來得及把她從樂坊調來我身邊,國便亡了。我這個長清公主,也随着陳國一起沒了。”
金風聽到這裏,不由得一驚,向後一退,踩在了一塊石頭上,腳一崴,藥碗裏的藥便灑了一半。
屋子裏忽然安靜了下來,接着便是青蘿出來察看,只見金風慌慌張張地站在自己面前。
青蘿眯了眯眼,看四下無人,便一把把金風拽進了屋裏。
藥碗落地,摔了個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