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黑夜,昭陽殿裏亂哄哄的一片。
常姝焦急地等着消息,周陵宣也趕來了。
“如何?”周陵宣問。
常姝搖了搖頭,強忍着驚慌擔憂,道:“妾身不知。許是……”
“許是什麽?”周陵宣問。
常姝在怪罪自己,她以為是她讓陳昭若情緒激動了,才會出現這樣的局面。
常姝猛然跪下,眼淚不自覺地掉落。周陵宣見狀,不由得生起氣來,剛要破口大罵,卻見宋太醫從屋裏走出來了。
周陵宣忙問:“陳夫人如何?”
宋太醫告罪道:“臣醫術不精。陳夫人血已止住了,但失血過多……能不能撐住,就看陳夫人自己的造化了。”
常姝聽了,心中猛然一痛。周陵宣聽了,發起怒來,一腳踹在了常姝身上。常姝沒跪穩,向後倒去,玉露忙扶起常姝。
“你這毒婦!”周陵宣罵道。
常姝已沒心思想這一腳了,滿腦子都是陳昭若。
宋太醫見狀瑟瑟發抖,但還是忙叩首道:“臣還有話,請陛下聽完。”
“講!”周陵宣喝道。
宋太醫道:“夫人小産,另有蹊跷。”
周陵宣登時安靜了下來,只聽宋太醫接着道:“若是自然小産,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夫人小産來的突然,如今又大出血不止危及性命,看起來,是用了藥的。”
“有人下藥?”周陵宣握緊了拳頭,看向常姝,卻又搖了搖頭。
下藥?那不是常姝的風格。
“傳青蘿。”周陵宣道。
青蘿滿臉淚痕,從屋裏走了出來,把白天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
周陵宣眉頭一緊:“馮美人的糕點?”
青蘿哭着點了點頭,道:“除了那糕點,剩下的,都是平常吃的。”
“青蘿,你去取一份來,給宋太醫檢驗。”常姝吩咐道,
周陵宣卻沉默了,伸手攔了一下青蘿。青蘿不得不停住了,然後,便低下頭,沉默了。
常姝看着青蘿的反應,心中奇怪,按理說,青蘿和陳昭若自小相識,遇上這事,不該如此冷漠的。常姝又看向周陵宣,知道周陵宣此刻陷入了兩難……唉,馮美人如今也有身孕呀。
可難道有身孕,就能不為自己的錯付出代價了嗎?
常姝剛想說話,可她又想到了自己如今的處境……
“皇後,回你的椒房殿去吧。”周陵宣冷冷道。
常姝跪了下來,道:“妾身想在這裏陪着陳夫人。”
周陵宣冷眼瞧她,道:“你在這裏,我才不放心。”
常姝擡起頭,苦笑着喚了一句:“陛下?”
周陵宣道:“寡人寵愛陳夫人,你們一個個的便都把她看做眼中釘,你當真以為寡人不知道嗎?”
常姝看着周陵宣,忽然就想明白了。
“是了,昭若和馮美人都有孕,他一定是疑心我算計她們二人。他覺得是我先害了昭若,然後又栽贓到馮美人身上……”想着,常姝只覺心寒。
周陵宣站起身,惡狠狠地罵道:“毒婦!”
周陵宣如今氣急,說話也沒了分寸。往日裏就算他再怎麽給常姝沒臉,也不會像今日一般,既拳腳毆打又言語羞辱,全然不顧她皇後的顏面。
常姝忍着委屈與怒氣擡頭看向周陵宣,那眼神似刀劍一樣割在周陵宣心頭。
“為什麽?為什麽你我相識多年,你卻這樣看我?”
“為什麽?為什麽我為了你舍棄了這麽多,你卻這樣待我?”
“為什麽?為什麽你我會走到今天這個地步?為什麽連一點點希望都不給我留?”
常姝想着,眼裏的委屈與怒氣更盛,漸漸地化為一體,成了怨氣。
周陵宣有些慌了,問:“你看寡人做什麽?”那薄情寡義又虛僞多疑的模樣,已完完全全暴露在了常姝眼前。不,應當說早就暴露了,只是常姝一直不願意相信罷了。
她不相信,自己這許多年的真情,交付給了這樣的一個人。她還曾經癡癡地盼着他,盼着他多看自己一眼,為此,她為了他犧牲了自己的右臂、自己的驕傲……犧牲了自己的所有。
可如今,變了。
常姝一言不發地站起身來,道了一句:“妾身告退。”
說罷,她轉身就走。她一步一步地邁着,心中已是冷到了極點。
年少的夢,終于醒了。
一樁樁,一件件,她再也騙不了自己了。
心中的那些幻想,那些僅存的情分,就在這一天裏,全部消失殆盡了。
“毒婦……呵,我在你心中竟是這般模樣。”
“周陵宣,我不會再自欺欺人了。”她想着,強忍着淚水。
“我或許看不透昭若,可我已經看透了你。”
“就當是我從前,瞎了眼吧。”
那夜常姝一夜沒睡,獨自一人,在椒房殿中枯坐到天明。
第二日一早,常姝把一封書信交給了玉露,信筒上面寫着“兄長常輝親啓”。
玉露見了,登時明白了。
常姝在宮中,又有周陵宣的把持,所能做的極其有限,這種時候,只能靠常輝回來主持大局,或許還有一線希望。
“殿下,我們如何才能把這信送出去呢?”玉露問。
常姝想了想,無力地坐了下來,道:“我記得,宮中如今的羽林軍右統領張存,是張勉之父。張勉幾個月前還是衛尉丞,後來被調去了父親麾下。兄長帶兵出征,把張勉也帶去了吧?”
玉露想了想,道:“把信混在右統領的信件中,假做是給張勉的?”
常姝點了點頭,嘆了一句:“只望別連累了張勉。可如今,顧不得這許多了。”說着,常姝拿出了另一個信筒,在信筒上刻好“張勉親啓”,又把之前那信筒塞進去了。
玉露拿着信件剛要出去,忽然想起了什麽,又折了回來,從袖中拿出了一封帛書遞給常姝。
常姝看玉露神色躲閃,便知不是好事,接過打開,卻忽然愣住了。
“于二公子要退婚?”
“是,今早派人送進宮裏的。”
常姝憤怒地把帛書扔去一邊,咬牙道:“退就退,不能共患難,何談同享福?丞相遇刺一事還沒定論,他便如此着急退婚!”
“可是二小姐好像很喜歡于二公子的模樣。”
“若是阿媛知道于二如此,還會喜歡他嗎?”常姝反問。
玉露聽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拿着信件出去了。
因陳昭若小産加之大将軍下獄,皇後不能管事,陳昭儀無力管事,宮裏如今亂哄哄的……因此,玉露很容易地就将那信送了出去。
常姝又喚來朝雲,問:“陳夫人把你派在孤身邊,究竟是為了什麽?”
朝雲颔首道:“奴婢聽不懂殿下的意思。”
常姝忽然逼近朝雲,掐着她的下巴,問:“孤要你說實話!你接近孤,究竟為的是什麽?陳昭若,她究竟想要什麽?”
朝雲低垂着眼,道:“昭儀派奴婢給殿下跳舞,殿下醉酒,拉着奴婢不讓奴婢離開,又把奴婢留了下來在身側服侍,并非奴婢有意為之。”
常姝聽了,冷笑道:“你自己信這話嗎?”她說着,松開了自己的手。
“孤還真是失敗。”她苦笑。
“奴婢會盡心盡力,侍奉殿下。”朝雲叩首道。
“孤還能信你嗎?”常姝問。
朝雲道:“奴婢如今在殿下身邊,自然唯命是從。”
常姝想了想,道:“好,孤要你幫忙做一件事。”
朝雲道:“但憑殿下吩咐。”
常姝道:“孤要出宮。”
朝雲擡眼一笑,道:“這個不難。”
午後,換上了宮女衣服的常姝混在了采買隊伍中出了宮門。她孤身一人,連玉露也沒有帶。
她出了門,直奔寧王府。
寧王周陵言此刻正坐在大殿漫不經心地賞着歌舞,忽聽門衛來報,說是有宮裏的人求見。周陵言忙止了歌舞,請人進來。
“是你?”周陵言見了常姝,不由得驚訝,回過勁來就要行禮。
“不必多禮,”常姝道,“孤來此只為一件事。”
“大将軍的事?”周陵言嚴肅起來,道,“臣不便透露。”
“孤不要你透露什麽,孤知道你能插手的也不多。”
“那殿下為何來此?”
常姝道:“孤想見見家父,問個明白。”
“臣勸殿下還是回宮吧,”周陵言道,“萬一陛下發現,殿下怕是又惹禍上身了。”
常姝微笑:“常家如今還怕禍事嗎?我意已決,你不必再勸。”
“況且宮裏如今一團亂,沒人會注意椒房殿。”常姝又道。
周陵言正色:“你可是正宮皇後。”
常姝笑了:“這話說出來還真是諷刺。”
最後,周陵言還是拗不過常姝,給她換了身衣服,帶去了廷尉府的大牢。
那裏陰森森的,寒氣入骨,卻連個火盆也沒有。常姝一進去,便看見常宴身着單衣,縮在角落,頭發也白了不少,全然沒有往日裏的大将軍的風采。但他的表情很是從容,不悲不喜,似乎一點意外都沒有。
見周陵言來了,常宴強撐着站了起來,剛要行禮,卻聽周陵言道:“大将軍不必客套。”說罷,常姝從周陵言身後繞了出來,看見常宴,眼圈立馬紅了。
“父親!”常姝叫了一句,奔到了常宴面前,緊緊抓着那牢房的圍欄。
常宴不由得愣住了:“阿姝……殿下,你怎麽在這裏?”常宴說着,又看了看常姝穿着,登時明白了。
“你不該如此胡鬧!”常宴道。
常姝道:“不問個清楚,女兒心中不安!”
“你……”
“父親,”常姝急道,“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女兒,女兒才能救你出去啊!”
常宴愣了一下,微笑答道:“我不會出去了。”
“父親!”
“寧王殿下,”常宴看向周陵言,問,“将軍府可還好?我那個小女兒,可還安好?”
周陵言道:“府中人都被關押在府中的一個院子裏,每日都有飯食。二小姐看起來還算沉得住氣。”
“那就好,”常宴嘆道,“她才十五啊。”
常姝默默地垂下了頭。
“那常輝呢?常輝如今在外打仗,他一急起來容易失了分寸,萬萬不可把長安的事告訴常輝,不然影響軍情,便是真的罪過了。”常宴囑咐道。
常姝默默捏緊了拳頭,只聽周陵言道:“大将軍放心,陛下早有指令。”
“那我就安心了。”常宴說着,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父親……”常姝又喚了一句。
“阿姝啊,”常宴道,“事已至此,做什麽都是螳臂當車了。”
“父親是要女兒坐以待斃嗎!”常姝急了,“父親從前可不是這樣教導女兒的。”
“如今情形不同。”常宴道。
常姝剛要說話,只聽常宴接着道:“父親還能再見你一面,已知足了。”
“父親!”
“你只需記住,我常家世代效忠大周,足矣!”
常姝聽見這話,一時哽咽:“如今我常家已淪落到如此地步,還值得嗎?”
常宴微笑着點頭,道:“值得。”他說這話時,似乎看見了年輕的自己和先帝。
那時真好呀,沒有猜忌,沒有算計,只有一君一臣的肝膽相照和赤子之心。
“先帝的知遇之恩,常家永不辜負。常家,永不負大周!”常宴一字一頓,堅定地說着,眼前浮現的盡是往日的年華。他似乎又變成了那個指點江山、縱橫于千軍萬馬之間的大将軍!
可這麽多年,終究是老了。先帝不在了,自己也成了階下囚,馬上就要追随先帝而去了。
先帝啊先帝,常宴這一生沒有辜負你。
常姝沉默了。她知道,父親已存了必死之心。她擡起頭,眼含熱淚,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還請寧王殿下,送皇後回宮去吧,”常宴說着,跪了下來,叩首道,“恭送殿下。”
常姝的膝蓋也不自覺地軟了下來,“撲通”一聲跪在了圍欄外,淚如雨下,深深一拜。
“女兒拜別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