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獨自走在河邊,所到之處,陰風乍地起,鬼火忽明暗。
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雪,黑的夜,白的雪。
我唱起了那首歌謠,奈何橋,路遙迢,一步三裏任逍遙;忘川河,千年舍,人面不識徒奈何。
然後便是鬼苦與狼嚎。
我想起那些年他夜夜陪我看雪落一場,想起那些年他總是抱着我一遍遍問如願你冷不冷,想起那些年他堆的那些個叫如願的小雪人,想起那些年他說過的有朝一日我定會帶你去漠北看雪。
我哭得實在厲害,忘了今日月晦,生生哭滅了鬼火,哭倒在紛紛落雪中,再也爬不起來。
我醒來時那少年正支着手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你醒來了。”他扶我坐起,眉開眼笑,“上一次你救我,這一次我救你,也是有緣了。我本是路過,卻見你平躺在雪地裏,真是吓死個人!”
我看着他,哽咽了一聲,便再不能忍,我哭得聲淚俱下,梨花帶雨,可憐巴巴地抓着他的衣角,我說我冷,求求你,你抱抱我好不好?
他表情詫異,我卻早已等不及自行蹭了過去。我是真的冷,這是無月之夜,而我卻是吸食月之精華的靈。
我蹭過去時他啊地叫了一聲,我意識漸漸模糊,只覺得似是尋到了一片溫熱,便又向那溫熱的地方團了一團。
那時我剛被送到皇宮,熊祗居高零下,看着我問你是酆國人?
我低眉順目地,說是。
他又說你可知我最恨酆國人?
我卻笑而不答。
從此,我夜夜宿在如願齋的偏房,他夜夜宿在如願齋的正房,他說我不會碰你的,但總要做個樣子給他看,畢竟是他的心意。
我颔首表示同意,我當然知道他為何不願碰我,只是他以為我不知道罷了,他以為他高深莫測,殊不知我正端坐着看他和他的笑話。
那年我确實年紀還小,也不懂什麽是男女之事,更不會知道什麽是男男之男女之事。我只是不明所以的躲在樹後,窺見那楚國來的不着寸縷的質子被同樣不着寸縷的大皇兄二皇兄壓在身下哭得好不凄慘,那時三皇兄也還小,他大概也不懂這是在做什麽,只當好玩便在一旁咯咯大笑。我只覺那質子實在可憐,可我也救不了他,只能內心郁結着默默離開。
而如今,兒時那點些微的同情也是一點也沒有了,更不會對他有什麽愧疚之情,因我本就不是酆國什麽人,而他也不是被我怎樣怎樣了,而我卻是因着他才巴巴地脫了戰袍上龍床的,還是假裝上的龍床。
可笑我以為這一生要金戈鐵馬,名留青史,卻不曾想到卻做了這世人眼中婉轉承歡的下賤坯子,以色侍君,一世佞臣。
那日我是故意碰上下朝的靳尚的,故意請他到如願齋坐坐的,故意撫着床上的錦被挑着眉說:“如願一直沒對将軍說聲謝謝,謝謝将軍将我送到這龍床之上,夜夜沐浴恩澤,甚是快哉!”
我清楚地看見他眼中閃過的痛苦之色,心中實在爽快。其實有時無聊我就會想他們兩個,若是真在了一起,究竟是誰上誰下呢?這真真是個大問題!熊祗可不是我,他才不會乖乖躺平了讓靳尚上。可惜他們此生無緣去遇見這個問題,也就不用費心去想着怎麽解決這個問題,着實是可惜了。
“将軍可曾嘗過太子的味道?”我在他耳邊吃吃笑着,“太子夜夜與我颠龍倒鳳,行雲雨之事,堪堪是對得起将軍的拳拳忠心了。我身上現在還有太子的味兒呢,将軍可想嘗嘗?”
靳尚将我抵在床上,他說如願,從前的你不是這樣的。
我不禁失笑,從前的我,還真是可笑,從前的我不是生生被你折斷的嗎?
從那之後,我與靳尚,時常白日衣衫盡,他在我身上努力尋着熊祗的味道,騙人騙己。
我呢?我第一夜就将這事告訴了熊祗,原原本本,半點不摻假,熊祗說你何苦?終究是傷人傷己。
我笑了笑,涼涼道:“他是将門虎子,靳家滿門忠烈,斷不能做以色侍君的寵臣,他将我送給你,以為我可以日日伴着你便對我羨慕得緊,而你,雖愛他卻終不能掃去當年在酆國受辱留下的陰影,只能恨恨看着我與他日日翻雲覆雨,怕也是對我羨慕的很吧?”
我說完甩袖離去,隔着老遠還笑不完他的可憐可悲。
那天,我在雪裏獨坐了一夜,看了一夜的落雪。其實這本不是我想要的,可我已不知我究竟想要什麽了。
我再次清醒已是日上三竿,尚香坐在梳妝臺前,畫一臉的精致容顏。
我總覺得他還是昨晚那不施粉黛時的模樣好看,看着他只覺他就是靳尚,又覺他不是靳尚,搞得我好生糾結。
“尚香,”我緩緩走過去,将他手裏的簪子拿過來給他插在發髻中,“我喜歡你,我給你贖身可好?”
“不好,”尚香看着銅鏡裏的我,我看着銅鏡裏的他,他說,“我有喜歡的人,我,不願與他分開。”
我哦了一聲,總覺得這話實在耳熟,但也着實懶得想在哪聽過,便琢磨着既然他不願我替他贖身,便就買下這裏好了。
于是三天後,我成了這館裏的爹爹。
我起初想不如趕走望月,但又想一來望月也确實可憐,二來趕走了他怕是也就留不住尚香了,于是我便對望月越發地好,簡直是要把他當公子哥大老爺來伺候了!我苦口婆心勸他說做人要懂得知恩圖報,滴水之恩要當湧泉相報,我也不用他當牛做馬以身相許,只要他別來壞我和尚香的好姻緣。這望月也好生的奇怪,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是受着我對他的好,然後素然處之,好不氣人!
尚香那邊我早已不讓他接客,我本是想将他金屋藏嬌,日日夜夜耳鬓厮磨,等磨出火花便帶他遠走高飛,誰料他不願白受我恩惠,非要去唱歌跳舞說是要賺錢還我謝我救他,我起先将他關在屋子裏不準他出去,結果他絕食頑抗後來沒有辦法我只得同意他出去了。
不久橋姬從小紅兒那得知我在人間經營一家相公館便非要來看看,一看不得了,非說我這裏的管理不夠現代化,還遵循着上古時期的落後制度,實在對不起這館裏的漂亮孩子們。後來我拗不過她便同意她對我的館子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
橋姬改革的法子着實令人匪夷所思,比如每天我們這裏只出十個小倌接客,還是競價拍賣,拍上了還得看小倌們的意思,看不上眼的客人還可以選擇拒接,其他來這裏的客人只能磕磕瓜子看看表演,雖不能理解,但我這裏的小倌身價一夜間竟漲了十倍有餘實在讓我對她不禁刮目相看。
後來橋姬變成了這相公館裏的實際老板,我則一心一意地撲在了尚香的事上。
尚香你吃得可好?我給你專門派了個廚子
尚香你最近可需再添幾件新衣?這些布料你看看如何
尚香你最近休息的可好?我給你拿來了新進的熏香
尚香你可呆的悶了我帶你出去走走如何
尚香你
尚香
事實上我也不知究竟該如何做,我只記得那時我覺得我在這世上只得靳尚一人疼我便眼裏心裏只有靳尚了,所以除了對尚香好我也着實想不出什麽更好的法子讓他愛上我了。
小紅兒說公子你這樣實在丢咱們酆都的臉,橋姬卻說小紅兒你不懂愛恨不知難舍。
我靜靜聽着,最後也只得一聲呵呵。
我最近時常想起那時的熊祗,現在回想過往總總,總覺得那時我們三人中,心中最苦的應就是這熊祗。那時的他就如同現在的我,什麽也放不下,什麽也堪不破,就如那困獸般掙紮不脫,自食惡果。
那時我夜夜見他伴一盞青燈,自酌自飲。
我說你不如殺了我罷,也好過如今這樣看着心煩。
他笑笑說你始終是他親手送予孤的,我怎能輕易殺你?
是,我如今也不能輕易殺了望月。我也只能學着當年的熊祗,舉杯邀明月,對飲成三人。
“你可曾想過,”橋姬挪着她的三寸金蓮步緩緩走來,腰肢亂顫,“就算你等到了他又該如何?”
“如何?”這個問題我的确沒想過,可見在我的潛意識裏對于讓靳尚愛上我這件事實在沒什麽自信心,我只是一路行色匆匆,不敢頓足,不能回頭。
“你說殺了他如何?就讓他同我們一樣做個鬼,永生永世的與我在酆都裏過日子。”我一拍手,覺得這個主意甚是妙哉!
“你自是願意,可知他願意與你在那見不到天日的地方漫無止境地過下去?”
我仰頭将那杯中的佳釀一飲而盡,把玩着金樽道:“你可知,我是如何熬過那忘川河裏的一千年的?是因為我心裏還有念想,那時一心想着我還要去找靳尚,便就覺得一千年也就沒那麽難熬了。如若和你愛的人在一起,再漫長的日子也是短暫,如若不能和你愛的人在一起,再短暫的日子也是漫長。”
我想,那時他若不願,我便與他雙雙形神俱滅,誰也不用再有什麽下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