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突然就閑下來了。
閑的人就容易犯懶,犯懶後就容易變困,于是一天之中我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莊周夢蝶。
“如願,醒醒,”我睜開眼晃了半天才發現靳尚不知何時已經回來了。
我對他笑了笑,伸開雙手讨要抱抱。
“別鬧,手髒。”靳尚撇了撇嘴道,“你最近當真是越發的不像話了,都要變成豬了。”
“你又不讓我出去打獵,”我伸了個懶腰坐起身道,“我實在是沒什麽事做。”
“你現在虛弱的緊,我怎能讓你出去。”靳尚拿着大氅過來給我披上,道,“不過林子裏的梅花開了,真是稀奇,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它開花呢,你說神不神奇?!明日我帶你去看罷。”
我愣怔了一下,“哦”了一聲,捋了捋白發,擡眼又是笑面桃花地道:“好啊。”
最近精神實在萎靡,許是長久不動的緣故,食欲大減,便一不留神就握着筷子沉睡了過去。
最近也實在多夢,一睜眼便是滿頭的大汗。夢中場景紛繁雜亂,醒來後也總記不真切。
我驚醒後習慣性地翻身摟住靳尚,卻不料撲了個空。我騰地翻身坐起,慌亂之際忽聽見院子裏有聲響,我跌跌撞撞跑出去,在看到院子裏的場景後,不禁看癡了。
圓月之夜,白雪茫茫,天地間被映照地都如同白晝一般。靳尚着一身玄衣,手握破軍,一qiang橫掃過去,卷起了千堆殘雪。
速度之快,力度之大,身形猶如蛟龍出海,有要攪動天地的氣勢。
那是靳尚,亂世時楚國的大将軍,他在茫茫雪夜裏舞完一整套靳家qiang法,他對我說:“如願,這世界上,除了你以外,能見到這套qiang法的人都已經死了。”
那時他總是說除了你以外怎樣怎樣,只有你怎樣怎樣,讓我總也不自覺的以為自己當真怎樣怎樣。也不知是靳尚那時太神經大條,還是我那時太的神經敏感。
忽地一道光閃來,我愣怔了一下,終還是側身閃開。
“如願你反應慢了。”靳尚單膝跪地,右手握着深深地插進雪地裏的破軍,擡頭看着我笑。
“不,是你的qiang法快了。”我笑着走過去,“同從前一樣快了。終究還是你們靳家的qiang法,你果然練得好過我太多吧。”
我伸出手遞與他,他卻自行站了起來,只留給我一個背影。
我低頭看了看停留在空氣中的手,搖了搖頭,也跟了進去。
“如願,”我剛跨進門,靳尚便背對着我說,“我想出山一趟。”
“出山?”我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麽一般,但再去尋卻是無處可尋了,只得繼續疑惑地看着他,道“你可是待膩了這雪霁山?還是,你想,你想離開我?”
靳尚轉過身緩緩向我走來,我擡頭看着他,不禁想,他都這般高大了啊,果然長大了就不會甘願只陪着我待在這空無一人的雪霁山了。
“如願,”靳尚把我拉入懷裏,我是真的喜歡他的體溫,活人的熱的體溫,所以才舍不得,舍不得真得殺了他,舍不得讓他變成沒有體溫的鬼魅,舍不得讓他住在不見天日的酆都鬼城,一直都舍不得。“我怎會想離開你?”靳尚的聲音溫溫的,光是聽着這聲音就忍不住想要沉溺,“我發過誓此生只愛你一人的啊。”我想告訴他他前世也許過我什麽可最後也不過是對了折的話,可還未來得及說出口,靳尚就用嘴堵住了我的嘴,他呢喃道“我不是他,我與他不同,你究竟懂還是不懂?!”
“如果我說我懂了,你就會留下來嗎?”我擡起臉看向他,努力在他眼中尋找一絲肯定之色。
“你愛的只是他,而我卻是不願做他,”靳尚說着翻身将我壓在身下,我看着他像個困獸般的表情更是不知所措,只能随着他的動作而動作,我是喜歡他抱我的,他不會再捂着我的眼睛叫我熊祗,他會溫柔地吻我,溫柔地說“如願我真的是喜歡你。”
那種被愛着的感覺,讓人沉溺。
随着一股熱流注入身體的最深處,靳尚在我耳邊啜泣道:“我到底該拿你怎麽辦呢?”
我癱軟在冰冷的地上,張了張嘴也說不出什麽,不知為何,這明明是我曾幻想過的最美好的生活了,可如今實現了,卻似乎和想象中的都不相同。我想不明白到底哪裏出了錯,就像走迷宮,遍尋不到出路。
第二日一早,我們就去看梅花了。
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
雪霁山後山曾有一整片的桃花林,是我下的這場百年大雪使它們百年不能生長。如今,卻是開得這般豔麗,真不知是不是在嘈笑修為盡失的我。
梅香遠遠地飄來,清逸幽雅,我湊近仔細嗅了一嗅,回頭對站在我身後的靳尚道:“之前你說你未見過什麽花,我便找人在這後山為你開了一大片彼岸花,那花紅地妖豔,不似這般素雅,可真是好看的緊。可惜你被雪女冰封住了,待你醒來,那花全都枯了。”
“是嗎?”靳尚從後面抱住我,緊了緊披在我身上的大氅,“那也真是可惜了。我,一直想問你,那日之後,雪女怎樣了?”
“被我打散了全部修為,她不似我是只怨靈,鬼魂的話可以再投胎為人的。”我低下頭看着落在地上的幾片梅花花瓣,皺着眉道,“終究是你對她不起。”
“那雪球呢?”不知是不是心虛,我總覺得靳尚問起雪球來聲音冰冷,似是在責怪我。
“雪球,雪球他,”我轉頭看了靳尚一眼,又急忙回過頭,“雪球也死了。”
“怎麽死的?”靳尚的聲音更是冰冷了,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我打死的。”我向前跨了一步轉身看着他,淡淡道,“不能保護主人的畜生,留着有何用。”
“可他不是畜生!”靳尚喊完後又兀自笑了一笑,“如願,從前的你不是這樣的,從前的你覺得雪球可憐便救下了他。”
“我是為了你!”我握緊拳頭,別過臉咬着嘴唇道,“我做什麽都是因着你。”
“不是為着我,而是為了那個死去的靳尚。”靳尚自嘲般笑了笑,“我與雪球那般要好,他死了我定會難過,可你從未想過你這麽做會傷害我,因為你心裏想着的是那個靳尚,雪球沒能保護好那個靳尚,不是嗎?”
我想說不是,可我自己也不知究竟是與不是。就好像我一直覺得梨子最好吃,便總送他梨子,可他有一天卻突然說他其實覺得蘋果最好吃,問我為什麽不也覺得蘋果最好吃。我雖還是覺得梨子最好吃,難免也會産生是否蘋果當真是最好吃的的疑惑。
我不懂那些邏輯,所以我只能看着他慢慢地走出我的視線,白色的背影最終化成了一灘雪水,自此在雪霁山再也遍尋不到了。
我在梅林一共待了十五日,十五日不吃不喝不睡更不用去什麽茅廁,我本就不是活人,卻做了十六年多餘的事,十五日後梅花全落了,落花鋪了我整整一身。
我其實也是知道的,雪霁山與我命脈相連,雪霁山的雪開始化了,我也命不久矣了。
不如就靜靜躺在這裏,用不了多久,就能同雪霁山的雪一般,從這世界上徹徹底底地消失了。
與梅與雪一同死去,也對得起我這雙只識得黑白的眼睛。
雖終是沒去了漠北,但這雪霁山也算是我心中的漠北了。
想來他終是愛我的吧,只是他離開的理由我不理解而已,但也沒什麽遺憾了。
我笑着側身在旁邊雪地上寫下“靳尚”二字,用手覆蓋住,終于撐不住地緩緩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