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哥哥,哥哥,哥哥……”

似乎是做了個冗長的夢,夢裏有人喚我哥哥,那人的眉眼不甚清晰,卻能感到他強烈的哀傷。

頭很沉,身體也沒什麽力氣,但意識的回歸讓我漸漸意識到,我還活着,且我體內又重新有了千年的修為。

我睜開眼,立刻感受到了酆都城獨有的寒氣與陰暗,鬼火明滅間,趴在我身上的孩子被映襯地愈發地蒼白。

“你果然還是來了。”我輕輕擦去他臉上的淚水,“又是在哭什麽?我沒死,你也沒死,他更是活得好好的。”

“如願!”化為人形的雪球瞪大眼睛看着我,“你,你,阿不,”啪地跪在地上,“恭賀吾主!”

他還是八九歲的孩子模樣,之前也只是在剛救他時見過他幻化人形的樣子,我笑了一笑,道:“起來吧,沒有外人的時候還是叫我如願吧,習慣了。你是自己找來的?”

“是紅兒姑姑帶我來的。”

“小紅兒?”這的确像是小紅兒的作風,唯恐天下不亂卻又對誰都心軟,我點了點頭,問道:“小紅兒人呢?怎得都不來看我,去叫來。”

“紅兒姑姑,”雪球低下頭,薄唇緊緊抿着,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但隐隐感到些許不安,說不出那是什麽感覺,只覺心口發疼,良久雪球才繼續道,“她,紅兒姑姑她化作彼岸花,為你入藥了。”

我愣怔了一下,擡手一揮,果然是彼岸花四落。

那年我把她摘下來悄悄藏在懷中,我只是一時好奇,覺得世間怎還會有這等奇花,殊不知這小小的好奇卻改變了我上千年的命運,後來我帶着她一躍跳進了冰冷的忘川河,我日日夜夜的将靳尚的故事講與她,在那不見天日沒有希望的歲月裏,她是讓我堅持下去的唯一支撐,再後來她陪我天南海北地找尋靳尚,在那百年千年裏,唯有我與她相依為命,沒有人知道她對于我究竟有多重要,沒有人能理解一個人的生死究竟能如何地影響着另一個人。

“是誰?”我不可抑制地渾身發顫,連話也說不清楚,“是誰允許的?是誰讓她這麽做的?!”

“是小紅兒自己要求的。”來人是靖哥哥,橋姬和神醫跟在他後面,他英俊的臉上是冷峻的讓人心寒的表情,他的聲音亦是冰冷,“你耗盡畢生修為,心脈盡毀,能救你的除了同樣有千年多修為且有至陰至寒心脈的小紅兒以外,再無他人。”

我忽地想起小紅兒情窦初開時的模樣,一臉嬌羞地看着他,卻滿滿地都是期待,他卻也是這般的冷冷轉身。小紅兒與他,與他們,本就是那般地可有可無,于他們而言,死了一個魅而已,酆都城多得是魅,不過是道行高了些罷了,頂多是嘆一句可惜了。

“可我已經活得累了啊,”這是我第一次在他們面前哭,哭得如此不知所措,我都不記得原來我還會哭,我有多久沒哭過了連我自己都算不清了,似乎哭也解決不了什麽,可我心裏實在是難受,且我也實在是想不出能讓我好受些的辦法,我眼眶發熱,我像只困獸一樣瞪大眼睛看着武靖,沖他嘶吼道:“她是我在這世間最親近的人,你知道嗎?!你根本就不懂!你什麽也不懂!”

“你是酆都之主,”靖哥哥強行扶起我,雖然我已經恢複了道行,但身體還是虛弱,且我現在悲痛至極,想抵抗他卻終是不得,他又将面具強行戴于我的臉上,硬生生地遮擋住我的眼淚,好想只要這樣我就能搖身一變變成外人眼中那個無悲無喜的酆都之主了,他沉聲道,“酆都城裏的魑魅魍魉都是因着你才聚集在這裏的,你不能棄他們而去,你有責任與他們,與酆都共存亡。”

我不禁啞然失笑,我想小紅兒也是那魑魅魍魉中的一份子,既然她死了,我不就該與她共存亡嗎?可我終究是明白的,我是酆都之主,如果灰飛煙滅的幹脆也就罷了,既然是還能作為怨靈活着,就不能任意妄為,只能堪堪肩負起那個責任,誰讓我那些年閑的蛋疼沒事幹就去收羅那些妖魔鬼怪呢?

可有些事不同了就是不同了,我還是高高在上的酆都之主,可我已經不想再去苦苦追什麽愛情了,小紅兒曾是這份愛情的唯一見證人,如今她不在了,我也不知道追到了還有什麽意義,況且我也不相信真的能追到。我從前只以為只要努力就可以了,可現在發現努力什麽的根本就是一種絕望中的掙紮,有些事不是靠努力就能換來的。

“哈哈,哈哈哈,”我大笑一陣過後,轉身再次看向武靖,淡淡道:“武将軍說得果然在理,我終究還是酆都之主,之後酆都城的大小事宜還要勞煩武将軍操心。我累了,你們都散了吧。”

待他們走後,屋子裏只剩下我與雪球。

我看向他,皺眉道:“你為何不走?”

雪球聞聲慌張地看向我,結巴道:“我,我,我想伺候你,你就留我在身邊吧,我可以像紅二姑姑之前那樣……”

我眯着眼睛看向他,看了一陣忽然想到了什麽,“我在夢中聽到有人喚我哥哥,那人可是你?”

雪球更加慌亂,眼睛瞪地大大地,水汪汪地看着我就好像我在欺負他似的。

我嘆了口氣,柔聲道:“聽聞我出生時家中驚現白狐,接着我母妃也去世了,你叫我哥哥,化作人形的模樣與我也有幾分相似,所以我猜想,我可當真是你哥哥?”

雪球聽完我說的話便嘤嘤抽泣起來,緩了好半天才道:“我們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呢。”

六百多年前,她還只是一只在霁山,也就是後來的雪霁山上修煉的小狐仙,剛能幻化成人形的小狐仙遇見了出來狩獵的酆國國君,酆國國君因貪戀小狐仙的美色便将她帶回宮中,從此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從沒出過山的小狐仙不懂情愛,只覺得好像一切都是美好,美好的讓人不舍得放下,所以即使知道這與成仙之道相違背,卻還是義無返顧地愛上了那個男人。世人總在嘲笑那些不經世事上當受騙的傻姑娘,可這世間還是源源不斷地湧現着這樣的傻姑娘,愛情讓人盲目,何況是那些沒見過什麽世面的山野村姑,你不能指責她蠢,她也必然會表現的比你想象中更蠢。

而小狐仙的蠢表現在,第一,身為狐貍的她居然愛上了一個人類,第二,她竟然相信他會一直待她如初,第三,她竟為了他放棄了求仙之道,第四,她還為他生了孩子。

可是她從出生以來就是一個人,從小無父無母,獨自生活了幾百年,連個夥伴也沒有,沒有誰告訴過人妖生子是件天理不容的事,所以這個孩子生得着實不易,她為了生下這個孩子日日用自己的修為護養嬰孩,終于在孩子誕下時因靈力微弱,一時變回原形。

她一直活在自己的以為裏,她以為他愛她她就該愛他,所以他說我喜歡你她就要拼了命的愛上人家,她以為她的愛是永遠那麽他的愛就一定也是永遠,就好比她認為如果你愛了,那麽無論你愛的是男是女,是人是動物還是植物,都是一樣的,所以她就以為他也該如此的以為。

可世間之事偏偏就不是你以為的樣子,現實是他發現了她是妖後就不顧一切的要殺她,她最後被當成一只死狐貍丢棄在山野外,可命運也愛弄人,所以她沒死,她還親眼見證了酆國被楚國滅掉。

那日她站在酆國最高的地方,面無表情的看着曾經的繁華之地變成地獄修羅,不知悲喜。

她看見自己的孩子被楚國将軍帶走,輕輕皺眉,終究是沒追趕上去,她不知該愛他還是該恨他。

時光荏苒,白駒過隙,那是三百年後的一日,她在人間遇見了一個書生,那個書生沒什麽特別,只是眉骨間透着一股白色狐氣,那是她在三百年前為他種下的,輪回轉世後,那白氣已然淡了不少,可是她卻能一眼看到。

老實的書生癡癡地看着她,就像三百年前一樣。她想,也許這就是命呢,也許這一世會不同呢?然而現實就是一張醜陋的大嘴,毫不留情的吞噬着她最後的一絲希望。故事不過是三百年前的重演而已,她又為他誕下一子,但這次,她的孩子卻是狐血占了多半,連人形也幻化不了。

村裏的人都說要殺死妖孽,老實的書生怔怔地,她問他,你當真要與他們一起燒死我與孩子?他看着她不斷地退後,身體不受控制地發抖,他說那不是我的孩子,我是人,怎能生出一只狐貍?她突然覺得也許他說得對,也許這幾百年來都是她自己想錯了。他是個人類,他愛她的前提便是他愛的也得是個人類,是她有意無意地騙了他。

她已經不是從前那個不經世事的蠢姑娘了,她不再恨他,甚至不感到憤怒,她只是對他失望,也已然絕望。

她帶着孩子回到了霁山,兩百年後,因誕下兩子靈力微弱的她再也幻化不成人形,而小狐貍卻是可以偶爾幻化出人形了,與她還有幾分相似呢。突然有一天,霁山來了一個千年的怨靈,她親眼看着那只怨靈用五百年的道行換霁山整整一百年的大雪,那個怨靈,是她的孩子,他的狐氣實在微弱,弱到除了她以外再沒人能感受得到。

母性的自覺就那麽一點點的被召回,可如今的他卻不是她能輕易地能接近的了得了。終于那日他将她當成一只普通的母狐貍抓住,他問她你能将你的奶水分一些給我的小娃娃嗎?她忽然覺得世間一切皆有因緣,她未曾喂過他一口奶水,他第一句與她說的話便是來讨奶水的。她本就時日無多了,終于堅持到那娃娃斷了奶才将自己所謂的真相告訴了小兒子,她說他是你的親哥哥,你一定要對他好。然後便是撒手狐寰。

我輕輕撫着雪球的頭發,長嘆了一口氣,道:“那便留在我身邊好了,喜歡的話,沒有外人時就喚我一聲哥哥好了。”

雪球有些戰戰兢兢地張嘴,起先很小聲,繼而越來越大聲,不停地叫着“哥哥,哥哥,哥哥,哥哥……”

我大感有些力不從心,直覺不太能抓住這件事情的重點,不知我是該恍然大悟原來我的身世如此離奇呢,還是驚覺,啊!原來在這世上我還有個親人,不然是應該怒斥我父王将我母妃抛棄兩次?或是感慨我之前如此的不開竅原來是遺傳了母親?

我最終只得苦笑一下,那種感覺,就像是你想做愛,躺平了讓人上,前戲什麽的都挺好,結果要上你的人一時激動突然早洩了,說不清道不明的不甘心,卻也不能埋怨,一口氣憋悶在胸口處,生生要憋出內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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