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浮雲掩月,落英缤紛。

獨立在樹下的男子着一襲白衣,空蕩蕩的衣袍随風輕舞,看似清雅,卻還是難掩衣袍下的消瘦。

我踏着彼岸花徐徐靠近他,從身後環住他的腰,把臉靠在他的背上嗅了一嗅,一股花香之氣,想必是在此站了許久。

“今天怎地想到來看我了?”小白轉過身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皺了皺眉道:“你怎得好像又變瘦了?!別人還以為我苛待你呢。”

“呵,其實也确是悶了呢,”小白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着,“在你這裏待了這麽久,想出去看看了。”

“哦?”我想想我回酆都後也未曾去外面看上一看,便邀他一起去外面踏春。

雪球嚷嚷着也要跟出去,可他幻化的人形一頭銀發,只能時常望着我複又變黑的長發長籲短嘆,帶這樣的他出門是萬萬不行的,于是最終雪球不情不願地變回雪狐跟着我們。

變為雪狐的雪球也是依然紮眼,這畢竟不是小雞小鴨,顯然不是什麽天天都能見到的動物,我與小白對看了幾眼,快速用眼神交換意見。

我皺了皺眉,表示這個樣子出去太惹眼,又輕輕搖了搖頭,表示這樣委實不方便。

小白輕點了點頭,表示是呀是呀,随後有挑了挑眉,表示要不咱丢下他偷偷溜?

我咧嘴笑了笑,表示這個主意甚好,但随即又垂下了頭,表示他全身都趴在我身上,就像是條狐貍圍巾似的,我甩不開呀!

小白也垂下頭,表示哎!那就算了吧。

但我們着實是小看了大都市的市民了,不愧是大城市,都是見過大世面的,街道上連遛老虎的都有,一個區區白狐,不仔細看還有可能被當成巨型犬,怎能引起什麽大的注意?

正逛的起興,雪球忽然停了下來,我皺眉順着他的眼光看過去,微微有些恍惚。

好一對天然渾成的璧人。

他淺笑着,他喚他,羽民。

清風裹挾着他的嗓音飄然而至,也就三年未見而已,卻已是長得這般像個成熟男子了。

小白輕輕拉了拉我的衣袖,漂亮的眉毛糾結在一起,有些怔怔地發問:“百年前,我對你說,熊祗這一世的轉世,是叫什麽來着?”

我苦笑一聲,低聲道:“你沒聽到嗎?羽民啊,楚羽民。”

小白張大嘴看着我,一副很是吃驚的樣子,我倒是沒什麽反應,我雖沒想到我會遇見他們,卻不會再為他們居然又遇見而感到有什麽,我其實早已看懂,我能尋得到他,全憑小白幫忙,而他們兩個,卻生生世世都能巧然偶遇,這不得不讓人相信,天意使然,當真是多做無益。

我拍着小白肩膀,湊他耳旁輕笑道:“那日偷看你新寫的小說,寫的不錯,你寫道,無論是哪一世,只要這三人湊到了一起,屬于這一世的命運齒輪就會開始玩命的轉,你看,我們三個又撞到一起了。”

小白苦笑了一下,眉頭糾結地更加深重,道:“我,我不是那意思。”

我還欲說什麽,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見終于把眼光從他那世世代代的心上人臉上轉到我們這邊的人帶着遲疑的問句:“如願?”

我輕嘆一口氣,其實我當真是不想再見他了,我也當真是不想再與他二人牽扯了,可是……

“你遲遲不肯回來找我,”我笑得燦若桃花,緩緩朝他走過去,輕撫着他的臉柔聲道,“我等不及,便來尋你了。”

“你的頭發,”他遲疑了片刻,還是緊緊把我拉入懷裏,聲音有些哽咽,“我回去尋你了,你卻不在了。”

“哦?”我拉開與他的距離,将目光落在他身旁的男人身上,挑眉道,“他是誰?”

靳尚臉上閃過一絲暧昧的神色,有些慌亂,我不禁冷笑,你只道你要有自己的人生,只道你與那從前的靳尚是不一樣的,可你卻不知,你生生世世都在演同一個戲碼給我看,當真是讓人心生厭倦。

“那麽他呢?”他看向小白,微微皺着眉,“又是誰?”

我挑釁地看着他,他亦不卑不亢地回視我,從前我總以為我們兩個在一起,便真就會是如小白寫的那樣叫做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現在想來,我與他的眼中,看到的,其實都只有二字而已,那二字,便是:笑,話。

我忽地一笑,換一副讨好的表情,再次抓起他的衣袖,道:“當然是朋友啊,你呢?幾時與我回去?”

靳尚僵了一下,随即也笑道:“我還有些事要處理,明日午時,你在城門口等我,我們回雪霁山。”

我點了點頭,這時他才終于看見了雪球,怔了半天又看向我,皺着眉,就好像他居然還活着是我的罪過似的。

“他沒死,”我蹲下來摸了摸雪球的毛發,雪球看着靳尚一直退後,我死死按着他擡頭看向靳尚,道:“你怎得都不驚喜呢?明明之前還說很是難過的啊。”

靳尚看着我,還是皺着眉的樣子,片刻後又看向雪球,點頭道:“是,很難過,活着,便是好的。”說罷,他長衫起舞,留在我視線中的只剩下灰色衣角。

我忽想起那日我躺在雪地上,強迫自己按着他的邏輯把我們之間的事仔細想了一遍,最後似乎有些想通了,便覺得也許當真是我太過分了呢?現在想來,他說的那些傷害,未必就真的傷到了他。

他對于我,世世代代都是沒有心的。

雪球在我手下更加不安的動着,靳尚已走遠,走遠的還有與他世代不離不棄的熊祗。

“你這般躲着他,也是覺得他與從前不同了嗎?他穿的是什麽顏色的衣服?明明以前都只穿黑色的。”我放開雪球,笑着搓了搓他的毛發,笑道,“這有什麽?你見到的不過是經歷了一些事而長大了的靳尚,我可是見過各種各樣的呢,也許他說得對,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說到這裏,不禁又看向小白,“你說,我能世世都愛着他,若當真像他說的那般不是同一個人,那我豈不是實在花心的很,是嗎?”

“不是,”小白握了握我的手,也笑道,“是他們不懂罷了。”

他們,對,是他們,他們不止包括靳尚,他們指的是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負了人心卻還強詞奪理的人。

“你不問問我嗎?”我輕輕拿開小白的手,“為何還要與他們牽扯上。”

“是為着紅兒姑娘嗎?”我看着小白,看了許久,深覺寫小說的人都太可怕,他們洞察人心的功力啊,啧啧,當真小觑不得。

“橋姬那日告訴我小紅兒的事,我很是介意呢,”我看着指尖滲出的一朵彼岸花,苦笑道,“想得到一些答案,卻不知問題是什麽,吶,這種心情,小白懂的吧?”

小白沒回答我,只是若有所思的看着我,我知道他懂,他藏在酆都城百來年,不是為了躲,而是為了等。他在等那個人來尋他,給他一個答案,定他生死的答案。

那日,我與小白對酌對飲了一夜,我從前明明那般的不勝酒力,如今卻是想醉也醉不成了。

“明日,我便又要回雪霁山了,這期間,你自己小心。”

“小心?”小白已有了醉意,跌跌撞撞地站起來,仰頭又是一杯,“小心什麽?這麽久了,怕是在那人心裏,我早就死了罷。”

那日為救我,小白犯了大錯,最後是大黑替他頂的罪,墜入地獄,接受十八層修羅場的輪番折磨。

那日小白來酆都城找我,他問我,我不愛他,他又為何如此待我?

我沒回答他,因為他比我要清楚地多。

世間最複雜的不過愛恨,最簡單的也不過愛恨。

第二日,我早早等在城門口,午時三刻,靳尚着一身玄衣騎馬負qiang而來,英姿勃發,欲與春風借春色。

“太惹眼了,”我看着他伸來的手,皺眉道,“我可是一向教你要低調的。”

靳尚笑了笑,笑得那般的幹淨,仿若還是當年那個不知世事的少年郎,語氣卻是帶着調笑:“若是想低調,就該遮塊面紗什麽的,長成這幅惹眼的樣子還敢這樣施施然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可算是低調嗎?”

我笑了一笑,握住他的手跨上馬,抱怨道:“怎得出來三年,就變得油腔滑調了,都是誰教的。”

一個月後,我們終于到了雪霁山。

雪霁山的雪三年前便開始化了,如今的積雪,再踏上去,也是萱萱軟軟了。

我們的茅屋還在,靳尚将它重新修葺了一番,我站在院子裏看着他忙進忙出,不知怎的,突然就很想哭。

其實,即使沒有那些所謂的前世,我也不能對他無動于衷,這裏的每一寸空氣,依稀還透着曾經的味道,至少他記憶中的那十六年與我是同在的。

可如今,連那十六年的光景也是留不住了。

“如願,弄好了,”靳尚将衣裘披在我身上,“夜深了,進屋吧。”

我笑着點了點頭,轉身揮了揮衣袖,一大片一大片的彼岸花從雪下生出,剎那間彼岸花香四溢。

夜黑了,連滿弧的月都是妖冶之色。

小紅兒,公子這樣做,可如你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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