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陰森的酆都城少有這種清雅之地,竹林之中,皓月當空,一個白影獨坐石凳上暢飲。

忽地陰風四起,寒氣卷風而來,生生透徹到人的五髒六腑裏去,踏寒而來的人長發及地,藍綠相間的鬼火在雙肩上明滅,一張猙獰的面具平添了十分煞氣。

“吾主今日前來”,白衣男子舉着三角金樽看着來人笑得一臉暧昧,“可是要與我對酒當歌嗎?”

我冷哼了一聲,“來與你一醉方休罷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吾主是在笑我罷。”說罷仰頭一樽盡飲。

我大笑了幾聲,透過酒樽眯眼看向那眉目隽秀,天命風流的男子,一抹不經意的笑一閃而過。

那一世本是個七分癫狂三分溫柔的浩氣男兒,本就該是立于喧嚣江湖之上,享那萬千風光,流連花叢間的。卻不料竟遇上那小小獵戶,一時間,聲色不過皮毛骨肉,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皆比不上他的一瞥一笑。

“那年我受了重傷,被仇人追至懸崖邊落了下去。本就是勝負皆有因,生死皆由命,卻不料能被他所救。許是刀光劍影的日子過了太久,只是睜眼時看的那一眼,滿目的雪白生生攫走了我的三魂七魄,自此萬劫不複。”

忽地,他擡頭促狹一下,“吾主可曾見過落雪?”不等回答,便又自顧自地說,“酆都之地從不見落雪,我倒真真是想念了。”

那一世,他愛上了那千裏覆雪之地,更愛上了那身披雪貂皮衣的獵人,他本就是放蕩不羁之人,萬千的繁華不過身外之物,男女之別也是世人偏見,于是而立之年放下一切,只盼與那少年郎一生清白安穩。

然而那少年卻死了。

他抱着少年的屍體,一劍刺穿了自己的喉嚨。

那本就是吸血如飲水般的鋒利之劍,從來都是見血封喉。想必一世大俠也沒想到自己最後殺的人,居然會是他自己。

我的确不想再與靳尚糾纏下去了,他以後的生生世世,我都不會參與,哀莫大于心死,我的心,已經死了。

他喜歡與誰在一起便去與誰在一起,他喜歡如何過活便就去如何的過活,只是唯有眼前這一人,絕不可以。

輪回轉世必定還會相遇,我一向肚量狹小,容不得他與他的琴瑟和鳴,更何況還參雜了個小紅兒。

“那便将他永遠困在酆都城,與酆都城共存亡罷。”那日橋姬如是說。

于是我将他的七魂三魄收集起來交予酆都神醫,神醫用了九日将他重新凝聚成魅,自此留于酆都城內。

“你為了他可以死,那小紅兒呢?你可還記得小紅兒?”

這是我最耿耿于懷的事,橋姬告訴我留他一命是小紅兒唯一的請求。可見小紅兒對他可算是情之所至,那在他心裏呢?小紅兒又算什麽?

“小紅兒,”楚羽民輕輕念出這個名字,忽地輕笑了一下,“那女子長得倒也算得上傾國傾城了。”

“你喜歡她?”

楚羽民愣怔了一下,随後又搖了搖頭,“說什麽喜歡不喜歡,萍水相逢罷了。”

我不禁想笑,當年是我命小紅兒看着楚羽民的,可他最後卻是因受重傷而逃到了雪霁山,可見是小紅兒有意為之。

先是背叛我,死前依然要我留他一命,到頭來換得的不過是那人一句“萍水相逢。”

小紅兒,那時的你,是用什麽樣的心情在喜歡着他呢?

“她死了,死前唯一的要求是讓我留你一命,所以你才沒有灰飛煙滅,沒有從這世上消失,如今,你對她,也只是一句萍水相逢嗎?”

楚羽民有些詫異地看着我,似是沒想到他與她竟會有這樣的羁絆。

我冷哼一聲,轉身離去,獨留他一人将那前塵往事再細細想想,雖是死了,卻總不能連個懷念的人都尋不到。

小紅兒最想被記住的,就該是這人吧。

她本來只是個不懂愛恨的魅而已。她所有關于情愛的認知,全來自于自家的公子。她一直不明白,自家公子這般的好,那人為何就是不喜歡自家公子,她更不明白,既然那人那般不珍惜公子,公子又為何要世世代代地苦尋那人。公子曾說,這就是愛恨啊,本就是毫無章法的。

懵懵懂懂的女子于是遇見了除了公子以外第一個好男兒,談不上愛,卻也動了心。那種動心,大多數更是一種好奇,一種對愛恨的好奇。她開始偷偷地看着那男子,看他練武時的雄姿英發,看他說話時的慷慨陳詞,漸漸也學會了不好意思,偶爾還會羞紅了臉。

他拒絕了她,她很難過,在酆都城下了三天三夜的彼岸花,三天後,又是從前那個不知憂愁的小丫頭。

直到她遇見了那個風流男子,才漸漸明白,愛恨原來都是劫。

起先,她也只是暗中看着他而已。

他出生在江湖有名的望族,生來就是天潢貴胄,可高門大院的人家,向來是勾心鬥角,陰謀陽謀之地,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母親早早死去,從小便就無依無靠,卻也能平安地活到十幾歲,少年心智可見一斑。

十五歲那年,他一劍挑了五大派,從此名震江湖。

十七歲時,他成了楚家當家人,帶領楚家走向新的繁盛。

十九歲,就理所當然地被推選為武林盟主。

本以為如今的少年,已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了,世人苦苦追逐地,也無非就是名利二字,楚家生意遍布全國,所擁資産富可敵國,而武林盟主亦是江湖中人的最高位。

可這是世人眼中的楚羽民,而那個月下獨飲獨自醉的楚羽民也只被她一人見到了而已。

每一次他自酌自飲時,她都靜靜坐在他身邊,只是他看不到而已。等他爛醉後,她就會把他送回去。

世間何其大,世人何其多,卻從無一處能讓他想要停留,也無一人能讓他願為之停留。

他很寂寞,一種獨屬于身居高位者的寂寞。

也就是世人所說的,高處不甚寒。

從前她也寂寞,可她不懂那是寂寞,如今,因着那人,她總算懂得了寂寞,于是便會越發地感到寂寞。她看着他的寂寞,看得多了,就會心疼。她忽地想起公子曾說過的一句話:同是天涯淪落人。

二十歲那年,他遇見一個女子,那女子的眉眼永遠是笑着的,溫婉可人,惹人憐愛。他待她很好,甚至在相處了半年後,他決定放下江湖與她隐居,可那女子卻抛棄了他,她說過去不曾想你原是這麽個胸無大志之人,我喜歡的人只能是大英雄。

她想不明白,她覺得一個男子能為了一個女子放棄名利,那女子無論如何都該是感到幸福的。她覺得她對他不起,或許他該殺了她,但他只是苦笑一聲,只留下一個背影給那說出狠心的話傷了他心的女子。

之後他又開始了自酌自飲的日子,看起來,卻是比以前更是寂寞了。

她替他殺了她,只用了一片彼岸花,見血封喉。

他得知他的死訊後很快就趕了過去,他将她的屍體抱在懷裏,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淡淡道:“你看這世道如此險惡,你當初若是肯和我一起躲開這是是非非,不就不會死了嗎?”

那晚他又喝得酩酊大醉,她又出現在他身邊,但這次卻幻化了實體。

她問他:“你是在難過嗎?可是在為那死去的女子難過?”

他擡眼看她,愣怔了片刻,道:“在下楚羽民,敢問姑娘芳名?”

她微微擡起下颌,定定地看着他,半響,聲音似是清泠泉水般,啪地在石上綻開:“小女子,靳紅兒。”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之後他們再也沒有多說一句話,她陪他飲了一夜的酒,這人心孤寂,總得有些什麽來填補,酒雖烈,卻能越喝越暖。

此後她時常來陪他喝酒,她總比他要先醉,直到天亮,先醒的那個就會先行離去。不需要有什麽交談,因為空虛寂寞的日子,連談資都是奢侈。

那日她去了一次雪霁山,為公子的心上人在雪霁山後種下了一大片的彼岸花。

晚上再與那人喝酒,她忽問道:“你可記得靳尚?”

那人愣怔了片刻,忽地就心痛起來,他看着她,眉頭緊皺:“誰?那人是誰?”

那一夜他一直在追問那人是誰,她沒有再說話,只待他醉後将他送了回去,坐在床邊輕撫他的臉,道:“我喜歡你,怕是說與你聽,你也不會明白。”

後來她設計讓他受傷,并将他一路逼到了雪霁山,然後親眼看着他遇見了他,然後,他又一世愛上了他。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