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酆都城的天空一天比一天的陰暗,陰氣過重,甚至蔓延到了周邊。
我每日都會去尋一個叫做橋姬的女人,我們是舊識,在我還是尚香的時候,如願買下了相公館,而她卻是相公館真正的老板。
她說不論是哪一世你都長得這般俊俏,只是長得太快,要是早個幾年的,還能來咱們相公館。我在酆都城也沒什麽認識的人,本來我與雪球該是最親近的,但不知為何他見我就躲,似是一眼便察覺出了我其實是個歹人,讓我內心萬分憂郁。
橋姬會與我講很多事,酆都城的事,酆都城裏魑魅魍魉的事,甚至是如願的事。
“你是個道人,來此可是想要滅了酆都城?”
橋姬慵懶地倚在橋邊喂魚,而血池中的魚也不過是她無聊随手變出來的,她挑眉看着我,似是在告訴我她早已将我看透。
“呃……你想揭發我?”被人一語道破動機令我有些心悸,但我還是強裝鎮定,面不改色。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哪裏還用我去揭發?”橋姬還是一副在聊閑天的表情,但聊得內容卻讓人膽戰心驚。“你以為他當真會全心全意地相信你?你從來就喜歡騙他,他又不傻。”
是,他又不傻。我清楚地記着我給他吃了三服忘情草,然而他竟然還記着我,可見他從那一世已不再相信我了。
“不過你想,”橋姬咯咯笑着:“酆都城裏住了個道人,魑魅魍魉早有微詞,只是人人都忌憚着他,他定是有了什麽打算的,而這打算,究竟是真得還對你存了什麽念想呢,還是,”她又看向我,一副看笑話的表情,眉眼一挑,“哈哈,你猜猜究竟是什麽呢?”
我想他很可能在算計着如何讓我灰飛煙滅,永世不得超生。
對于這個想法我是有過的,但我終究是覺得如願還是歡喜我的,要是能放得下,早就放下了,何苦等到現在。
其實他對我如何我都知道,我生生世世都知道,只是我想不起我前生的那些愛恨,所以我不知道我以前究竟是為着什麽對他那般的不好。可是這世間最複雜不過人心,就如我這一世,我明知他的好,甚至是生生世世的好,但我還是不得不算計他。
“原來你在這裏。”清冷的聲音忽地自背後響起,我有些微驚,自第一日見面後我便再也沒見過他。
我轉過身看着他,笑得一片柔情,輕聲喚道:“如願。”
“你不必總是這幅樣子的,”紅瞳中透出的厭惡絲毫不帶遮掩,其實我也想不太明白他究竟是在想什麽,他似是冷笑了一下:“你來這裏是想要從我這拿到什麽我早就不關心,不過你也不必擔心,在你拿到之前我不會趕你走的,你不必總是讨好我。”
“如願我……”這種感覺太是糟糕,師傅說我是他唯一的弱點,但我此刻覺得根本不是這麽一回事,這裏所有人都不将我放進眼裏,一副小樣諒你也折騰不出什麽的架勢。
“話說我一直沒問你你叫什麽?”如願打斷我,一副懶得聽我任何辯解的樣子。
“我是靳尚。”
“靳尚?”他冷笑一聲,“兩百多年前你還對我說你最讨厭叫靳尚了呢,怎得,現在覺得這名字耳熟的很了?”
我直覺我不能示弱,便也冷笑一聲道:“在你眼中,我無論叫什麽都只是靳尚,不是嗎?”
“是,”他點頭表示同意,擡眼時又是一副嘲諷神色,“但那是以前,現在卻是對那兩個字厭惡的緊,你要是沒起什麽名字,就随意起一個好了,阿貓阿狗什麽的,我們酆都城裏也是有的。”
半張臉都隐在了面具之下,那面具與我當年送予他的一模一樣,我對他說你長相太過陰柔沒有威懾力,其實我是騙他的;他在軍中連名字都是假的,我對他說因為不能讓別人知道我與他的關系,那其實也是騙他的。我只是在掩藏他的身份罷了,因為他日後必然做不了真正的大将軍。
“清歌,這一世,我叫清歌。”我有些難過,因着忽想起的那些個前塵往事,因着想起他在戰場上回頭沖我驕傲的一笑,因着他此刻刻薄的模樣,以及世世被我逼出的刻薄模樣。
“坐聽笙歌醉千舟,一阕清歌聽解愁。”他嘴角一撇,淡淡道:“真是一世比一世叫得難聽。”
我忽地有些想笑,難不成他今日前來就是為了嘲諷我一番嗎?
“可我酆都城不喜歡養閑人。”也就是一瞬間的事,刻薄疏遠突然消失不見,似乎還有着些歡喜,“今日月晦,城內魑魅魍魉靈力皆弱,我看上了雞鳴山的琵琶鬼,可總也尋不到她,今日她靈力微弱,諒她也不敢再預測什麽了,你幫我去收了她吧。”
月晦,又是月晦。月晦對我和他來說都不是什麽好的記憶。
在我轉身的時候,他又叫住了我,塞了個物件給我,淡淡道:“鬼切草,若她傷了你便吃下去,死了沒人給你收屍。”
琵琶鬼很好找,一方面是她今日靈力微弱,另一方面搜索鬼怪本就是修道之人的基礎功力。
那女子懷抱琵琶獨坐在青石上,看起來清清冷冷。
“你是來抓妾身的人嗎?”聽那語氣,她似是早就知道了般:“竟是修道之人,酆都之主果然好本事。”
那女子緩緩轉過身,果真是個絕色的女子。
我握緊手中的劍,指着她柔聲道:“好妹妹,你自是打不過我的,我也不想傷你,你便乖乖與我回去罷。”
“你挑個月晦之日來尋妾身,便是料定了妾身打不過你,妾身可以随你回去,不過妾身有一個條件。”
我将劍放下,颔首道:“請講。”
“我要預測你的以後。”
除了令人困惑外,這當真是個不錯的買賣。
我将琵琶鬼帶了回去,之後如願将琵琶鬼帶至自己屋中,七天七夜不曾出來。
我與橋姬一同喂着那些血池中血肉模糊的魚,終是忍不住問道:“橋姬,你可知如願要預測什麽?”
“他是個什麽心思哪裏是我能猜得到的,不會是預測你什麽時候開始害他吧?”
我心裏咯噔一下,只覺将琵琶鬼帶回是件愚蠢至極之事。但見橋姬也只是玩笑模樣,便稍稍放心了些。
琵琶鬼終于出來以後面色蒼白,比我見她當日還要虛弱。
她看見我淺淺一笑,道:“你是來接妾身的嗎?”
我透過她看向他身後的如願,即使是帶着面具,也能洞悉出他滿臉的倦色,他也看了我一會兒,哼地一聲,将門“啪”地用力關住。
那年我迎娶當朝公主,我對他說:“如願,我要娶妻了。”
那年他十歲,還是個孩子,他皺着眉問我:“你要娶誰?”
我說:“公主。”
他便又說:“那你娶我好了,我願意嫁給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娶那公主。”
我笑着摸他的頭,柔聲道:“你是男子,男子是不能娶男子的。”
他也是如現在這般,哼地一聲,“啪”地将門狠狠關住,将我關在門外。
他将自己關在屋子裏三天三夜,不吃也不喝,然後就理所當然的病倒了。我将他輕輕抱在懷裏,他說:“其實我是知道的,我是個孤兒,不比公主,不能給你帶來權勢,何況,我是個男孩子,我不能給你生小娃娃,靳老将軍會不開心的。”
那時我內心一片酸楚,雖我從不曾教他什麽男女人倫,陰陽之道,但他畢竟是個通透的孩子,他終究還是明白了,男子不能嫁與男子。但六年後,我卻還是将他送予了另一個男子,沒什麽名分之說,不過是人人口中唾棄的下賤玩物罷了。
“你是來應當日之約嗎?”琵琶鬼還在說着,我回過神看向她,颔首說是。
她滴了我的血在琵琶弦上,然後低眉順目,轉軸撥弦。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琵琶聲戛然而止,琵琶弦皆斷。
暗紅色的血自琵琶鬼嘴中一點點溢出,我一把扶住她向後倒下的身體:“我送你去神醫那。”
“不了,”琵琶鬼抓住我,堪堪在我的白衣上抓出一片紅印。她虛弱地笑着,面色幾近透明:“琵琶鬼一生只能反彈一次,而我騙了你,我為你反彈琵琶,不是在預測你的未來,是在看你的過去。”
萬千種疑問堵在喉間,最後只化成一句“為什麽。”
“為什麽?”琵琶鬼皺着眉,似是疑惑我怎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其實也沒什麽,我早就聽聞酆都之主了,小時候我便聽說過他,那時總是會暗自猜想,他會是什麽樣子的人呢?自兩百年前,他就總是來找我,奈何我次次都能逃過,我總是躲在一邊看他,那人和我想象中的真是一點也不一樣。從前都以為大妖怪總是該長得五大三粗,面目可憎的,可那人即使是帶着那樣兇狠的面具,也是一副谪仙下凡的模樣。其實也不是真的想躲,只是喜歡他來尋我,就好似我是他什麽重要的人一般。”
琵琶鬼笑得甚是甜蜜,好似在訴說自己的情郎一般,便忍不住問她:“你喜歡他?”
“喜歡?”琵琶鬼又露出困惑地神色,語氣也是困惑:“我也不知這算不算喜歡,可能是喜歡吧,反正我也沒喜歡過其他什麽人。本來我的确是打算看看你的以後的,可是在他的預測裏,我看到了你,你放心,你以後好的很,就算所有人都不好你也會好,可看了那個以後,便想再去看看以前,人的好奇心就是這般的害人。”
“那如願呢?他的以後又是何種模樣?”不知為什麽,聽到這個所謂的好結果,我卻是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甚至隐隐有些恐懼。
她還在笑,卻是再也多說不出一句話,直至徹底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