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整個酆都城中,除了我是人以外,還有一個特殊的存在。我不知他是何身份,只知他叫小白。
聽說他是酆都城的寫書人。
魑魅魍魉也有自己不願忘記的愛恨情仇,他們都會将自己的過往講予他聽,他聽後就會為他們寫一個故事。
聽聞,他還寫過如願與我的故事。
那日我去尋那個寫書人,他正在燒一本書,隐約可看見書皮寫着的是“黑白蒼涼”。
“你在燒什麽?”
“一本書罷了。”
“寫得是誰?”
“我自己而已。”
“寫了多久?”
“五百多年。”
“那為什麽燒了?”
“因為寫不出結局。”
那寫書人始終是一副無所謂的語氣,可眼神卻實在是落寞。他可以寫很多的故事,每天都将自己迷失在那些虛幻的傳奇裏,命運與巧合,不過是他碼字的手法和技巧,到頭來,卻依然不忍為自己寫下個最後的結局。
所有未完待續卻又遙遙無期的故事都會讓人心生絕望。
“你來尋我可是有事?”寫書人忽而一笑,似是心情很好的樣子,與剛才燒書的判若兩人,“聽說你竟然記得前幾世的事?”
“是,”我微微點了個頭,“我聽聞你為我與如願寫了本書,我可以看看嗎?”
“可以是可以,”他微微皺着眉,“只是那書的結局是錯的。”
我當然知道,我們的故事出了事故,本以為已然确定的結局,筆鋒一轉,才驚覺那不過是所有人都未料到的一頁經過罷了。
那本書的名字叫做《玉樓空》。
聽聞這是如願起的名字,吹簫人去玉樓空,腸斷無人同倚。他起這樣的名字,遣詞皆是落寞。
那故事看起來也實在凄涼,一世又一世的記憶,被一點又一點地喚醒,連那些不曾注意過的角落也被層層地剝開。
但畢竟是用局外人的眼光在看,猜測的心情不一定是對的,看到的事情也不一定是真的。
但大體也就是這樣了,終究是個悲劇。
一日我又去尋小白,他埋頭伏筆,不知又在寫誰的愛恨別離。
我無意間向紙上瞟了一眼,竟然看見了“蔣子文”三個字。我覺得我似乎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聲。
小白有些慌亂地将紙揉了起來扔在一旁,笑臉盈盈道:“你又來尋我可是有什麽指教?”
我坐在他對面,笑道:“指教說不上,只是來拜托你一件事。”
“哦?”小白将眉一挑,“不是讓我專門寫本你和熊祗的愛情史吧?也可以的。”
“不是,”我不好意思地直搖頭,這樣聽起來就好像我吃着鍋裏的,看着碗裏的似的,雖然事實好像也差不多,我清了清嗓子,“嗯——哼,我想讓你改寫《玉樓空》。”
不知是不是錯覺,似乎感覺他眼中掃過一絲嘲笑:“那你說要如何改寫?”
“結局太慘烈了,如願為何會死在我的劍下?這結局一點也不好。”當時看到這個結局我着實吃了一驚,我實在想不到為何會想到編這樣一個結局,本來我還以為會是前世我死在他qiang下的結局。
“那是如願告訴我的結局,”小白皺着眉,語氣忽然變得有些難過:“我也覺得不好,你說吧,想如何改?”
忽地就想起了琵琶鬼以及她死前對我說的話,心裏一陣煩亂,我搖了搖頭,再次看向小白,沉聲道:“清歌與靳如願成親。”
小白臉色一滞,再次看向我時卻是帶着難以置信,“你是說真的嗎?還是只不過是小說而已。”
“我心自是如此,”我苦笑一下,淡淡道:“若我說我是真心愛他,你會信嗎?只怕即使是說與他聽,他也不會信吧。”
那日正值七月十五。
“你可願意和我一起去外面看看?”這是我來酆都城後如願第一次摘掉面具,面具下那張臉永遠地停留在二十四歲那年,看着看着就會恍惚,恍惚着就會心痛不堪。見我不答,便哼地一聲別過臉,“其實也沒什麽,你不願意算了。”
我一把拉扯住他的衣袖,急聲道:“誰說我不願意,我願意得緊。”
如願回頭白了我一眼,把我的手扯開,又扔了個圓形物件給我,是個銀質的小鈴铛,淡淡道:“這是從小白那讨來的,珍貴的緊,可以掩住你活人的氣息,你別弄丢了,回來就馬上還我。”說罷又哼地一聲,頭也不回的大步跨了出去。
酆都城的鬼節熱鬧非凡,繁華不輸人間,除了那些長得奇形怪狀又不懂得裝扮一下的魑魅魍魉有些微的吓人,總體看還是不錯的。
“如願,沒想到酆都城竟也有燈會!”平時烏漆墨黑除了鬼火便什麽也沒有的街道上竟處處張燈結彩,就連那平時看起來煞是滲人的血池上此時也是放滿了河燈。
如願回頭又白了我一眼,第三次重重地哼了一聲,仿若我是個初進城的山村野夫。
我有些無奈的笑笑,快步追趕上去:“如願,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歡放河燈,每年我都會帶你去放一盞的!”
如願突然停下了腳步,我一時不防直接撞在他身上,不可避免地又惹來一記白眼。“你今年,多大?”
“啊?”我沒曾想他會突然問這麽一句,便愣怔了片刻,有些不明所以地道:“有十九了。”
“十九,”如願眯起眼看了我片刻,忽地一笑:“你上一世就是十九歲時被我殺的,轉眼竟又是十九歲了。”
我覺得這個話題不好,便皺眉喚了一聲“如願!”
“嗯?”他還在笑,只是笑得愈發空蕩,看得我一陣陣心酸,“你十九歲,我死時二十四歲,也在這世上活了快兩千年了,你說我兒時你帶着我怎樣怎樣,聽起來委實好笑了些。”
“沒什麽好笑的,”我向前跨了一步,他便向後移一步,直到橋邊,他再也無路可退便要推開我時,我牢牢站在原地,任他如何都是紋絲不動,柔聲道:“今日我再帶你放一次河燈如何?”
那年他剛被送進宮,沒多久便是元宵佳節。那日照舊是一番雲雨,就在我起身穿衣時,他忽地從床上跳了下來,連衣服也來不及穿就急忙的在屋中四處翻找,終于是趕在我穿戴好以前将一盞新河燈遞給我,他一向是牙尖嘴利地嘲諷嘴臉,那一日卻是異常地低眉順目,他說:“以前每年都會放一盞河燈,今晚的燈會我不能去,這是我前幾日做的,求将軍替我将它放了罷。”我剛走出如願齋便将那河燈撕開,裏面的布面上寫着“靳尚接我回家”,那時我心痛不已,卻終究還是将那河燈扔到了一邊。
“我記得那年我讓你幫我放一盞河燈,你走後我心裏難受便想追出去再看看你,恰好就看見你将那河燈撕開後又扔到了灌木叢裏,”剛才還是煩躁異常的表情頓時呆滞了,一向沒有血色的臉現在更是慘白,紅瞳之中是深不見底的難過,“從那日起,我便知道了你是當真不會接我回家了,從此也便絕了那念頭。”
“那時不是我心狠,是我沒有辦法。”我一把将他拉進懷裏,剎那間當真是想放下那狗屁的大義與私情,我離他越是近,越是對他不忍,越是恐懼那可能會發生什麽的以後。
他乖乖縮在我懷裏,那種感覺太過熟悉,熟悉到像是早已融進了血肉中一般。
我想也許前幾世不是對他無情的,只是我愛他始終抵不過我愛熊祗罷了。可我記不起前世的愛恨,那些可能也只能變成永遠的可能了。
不知過了多久,如願輕輕将我推開,淡淡道:“那便去放一盞罷了。我看不到顏色,你挑個大紅色給我吧。”
雖然不能再抱着他讓我甚的不舒服,但我還是很開心地去挑了個漂亮的大紅色河燈遞與他:“你有什麽願望把它寫上去吧。”
如願接過河燈,執筆在上面寫下了“小白安好”四個字,轉身便将它放入了血池。
我站在他身後,和他一起看着那盞越來越遠的河燈,道:“再放一盞吧,這一次為你自己許個願。”
如願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平時他都是一身華服,今日卻着了白衣,從前他就愛這白衣,也喜愛我穿玄衣,因他只看得到這兩色。如今白衣襯着那白紙般的膚色,當真是個鬼魅模樣了。他低頭兀自笑了一笑,低聲道:“不必了,願望那種東西,我早就沒有了。”
這句話就仿若是一把刀子,直刺在心窩最柔軟處,讓人忍不住想哭。
我執意拉着他又去尋了個黑白相間的河燈,執筆寫下“願靳如願嫁與清歌為妻”,然後在他愣怔的目光中,毫不猶豫地将河燈投進血池。
“聽聞你讓小白改了故事的結局?”他還是怔怔地看着我,仿佛就此醒不過來了般,“你是真想娶我?”
“是。”我忍不住将嘴湊了過去,剛一沾染上那冰冷刺骨的唇便就欲罷不能了。
唇舌輾轉了片刻,如願将我輕輕推開,嘴角又挂起了素日的嘲諷譏笑:“同是男子,為何要我嫁你?為何不是你嫁我?”
我苦笑一下:“那我嫁你,你娶我好嗎?”
他眉毛一挑,眼睛一眯,将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随後便是已不知是他今日第幾次對我發出地那聲哼了:“可我看不上你”。
随後一陣陰風乍起,風止時人也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