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四

自那日起,穆玄英這名字出現的頻率陡然高了起來,他像是被謝淵一直私心藏着的利刃,一出鞘便驚豔世人,盡管莫雨僅耳聞了他些許事跡,腦海裏已自發浮現出他灑脫恣意的音容笑貌,他好比自己佩戴的那把無鞘的利刃,無法自抑地展現自身的鋒芒。

江湖子弟江湖老,若是要出名也要請早,穆玄英似乎可以稱作其中典範。說他是豪俠心性也好,說他耳濡目染家傳淵源也罷,莫雨隐隐有感覺,或許那個還有些少年心性的人,是把自己當作燃燒的煙火吧。在徹底油盡燈枯前,要盡可能的閃耀,要這漆黑夜幕深深印刻出他的痕跡。

在惡人谷裏開始讨論這位浩氣盟新秀是否坐鎮指揮這般的領導能力同樣足夠優秀,并會在浩氣惡人之戰中充當怎樣地位的時候,莫雨不知怎地對穆玄英有了一絲憐憫。

反正就算閃耀如流星,也是命短如流星。

這樣的人怎會舍得死呢?他還沒活到不得不死的歲數,他還沒做到不管不顧都要做到的事情,他不會死的,他怎舍得死?

他說過,人生最大的遺憾,莫過于錯誤的堅持,和輕易的放棄。

莫雨想過,如果不肯輕易放棄的,是錯誤的堅持要如何?

他更思慮過,他自己是不是穆玄英不肯輕易放棄的錯誤堅持?

所有想法歸總到最後,事情步步走到如此田地,他方明白穆玄英的決定不是他能幹涉的。

既然有了因為,何必在乎所以。

雪還在下,以一種決絕的姿态,打在臉上,迅速變為淚水。好像天是被捅破的枕頭,無法修補,塞在裏面的棉絮迫不及待地掉落出來,留下空癟的外殼。

莫雨在發呆,其他人可不敢發呆,無人敢出來說“既然他墜崖死了那我們就走吧”,自家少爺在穆玄英往下跳的那瞬無力阻止的慌亂不安與之後長久緘默的哀傷如此直白的擺在那裏,大概他的心意,不懂的人怕是莫雨自己。

莫殺随即遣了幾個人去山下找穆玄英,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這總不會錯的。

順便暗自祈禱穆玄英福大命大千萬別死,莫雨如今的精神狀況實在是不夠樂觀,真帶回一個屍體到他面前,莫雨非瘋不可。

莫雨從未做過讓穆玄英去死的假設,起初那些時節,他們還不熟識,曾匆匆見過幾面,比如攻防對陣之時,更多則是某個街角巷口,無意有意的擦肩而過。

他總是笑着,對自己打招呼,說一句久仰,補一句好久不見,然後不管本來要去什麽地方,都會立刻掉轉方向趕上自己。莫雨對他這些目的不明要求不明的套近乎行為,感到略有些煩躁,但彼時因浩氣盟與惡人谷共同的敵人血眼龍王蕭沙的重出世,兩方達成了偃兵休戰的協議,他便不好發作,任穆玄英跟着。

算算看,他們已快認識三年,陌生是一年,熟絡是一年,敵對反而是這幾月的事情。

穆玄英剛出道時血氣方剛,獨自一人挑了南屏山的紅衣教祭壇,而紅衣教勢力幾乎遍布中原大地,搞得穆玄英走哪都要被群紅衣女人趕着跑。

紅衣教名聲是不好,莫雨也不喜,他小時候還差點被那些異端女人綁去做什麽獻祭研究,聽聞穆玄英給了那邪教一下馬威,他難得贊賞了一下穆玄英,又不免感嘆到底是名門正派養出來的少俠脾氣,做事還不夠狠絕,留了把柄徒惹一身尴尬。

洛道是紅衣教比較集聚的地方,莫雨忘了那時是為了什麽原因經過那裏,又如何撞見穆玄英困在一堆紅衣女人間左支右绌。

洛道的風陰冷森然,獵獵作響的紅衣煽動成一片刺目耀眼的火,惱人得緊。本打算作壁上觀的莫雨忍不住縱馬揚鞭直至“火光”中央,他一鞭力道極大,準頭也好,險險擦着穆玄英的頭頂急速掠過,帶動的勁風讓猝不及防的穆玄英一陣頭暈。那些女人更是沒預料到,原先維持的迷幻陣型陡然打散,挨到鞭子的那個女人立刻委頓在地,旁邊的人想扶她,才發覺已斷了氣。

“聲名鵲起的穆少俠莫非浪得虛名?”

“久經江湖的莫大俠可是一時糊塗?”

穆玄英拉住莫雨的馬缰,嘴裏不客氣,笑得倒燦爛,仰臉看着莫雨的神态,恍若向陽之葵。

“百煉鋼遇到繞指柔也要化成水,何況是這麽多呢?”穆玄英雖這樣說,而莫雨與他貧嘴的心思是一向沒有的,徑直捉住他手腕摸了一陣:“氣脈堵塞內力不續,你是中藥了?”

“難道你沒發覺這裏煙霧缭繞很不尋常麽?我當你知道這有迷幻煙陣?”

莫雨略感到汗顏,或許因胎裏帶了無藥可解的劇毒,他對其他毒藥迷藥的反應總是慢半拍的,但不是沒效果,而是萬毒百蠱,對他而言都是催動體內蠱毒咒印的引子。

“啧,我跟你不同,接下來你只消站一邊看着就好。”

然後是一場真正意義的殺紅了眼的屠殺,紅衣染了紅血,鋪展在穆玄英腳下,像暧昧往昔揭下來的紅蓋頭。

莫雨捉住最後一個女人的頭顱時,發現她衣飾與其他人不同,看來是領頭的,原本溫婉秀麗的容顏被血描畫後異化成了妖冶詭豔,她一點也不懼地獰笑了一下,莫雨沒空追究她笑容的深意,一把扭下了她的頭,傷口處猛然噴發出濃厚的血霧,莫雨條件反射地閉上眼睛,旋即墜入了黑暗。

等再醒來的時候,他第一感覺是自己還在做夢,因為大地在規律的波動,移了下頭方發現自己不是趴在地上的,穆玄英在背着他。

“醒了?”

“發生什麽了?”

“這,我也不清楚,那會兒我也被迷昏了,等醒來的時候發現跟你一起丢進了毒人村裏,不過放心,我知道這怎麽走。”

“你可真是煞星。”

“呵,我也沒想到你會來給我解圍啊,我以為你早煩透我了呢。”

“我……我不是給你解圍,不過我私人與紅衣教有些恩怨罷了。”

“那算我又承你一個順手之情,此恩玄英銘記于心。”

穆玄英笑言着,不談莫雨那番瘋魔般殺戮,不談莫雨有什麽過往恩怨,他從來不談莫雨不想談的那些東西。莫雨領悟到這點,原本梗在喉口那句“我沒受傷可以自己走”突然就毫無障礙地咽了下去。

因為背着他的還可稱作少年的穆玄英,同樣沒談讓莫雨自己走。

他似乎對于能背莫雨特別開心。道路是崎岖的,但他走得很穩,步履的交疊閉上眼感覺像水波的起伏。

接下來的路穆玄英沒再說話,他的喜悅卻是那麽明顯,明顯到洛道的嶙峋的枯木敗草好似也染上了一抹喜悅的生色,愁雲慘霧遮蓋下的白日看上去像輪皎潔的滿月柔和明亮。少年的喜樂是如此鮮明,草木沙石都被他感染,何況莫雨。于是莫雨任由他背着,體味難得被愛護的感受。

然後一點一點,駛出這片陰冷絕望之海。

在莫雨的記憶裏,所有所有被親近的片段,都是穆玄英給的。

小時候家裏人怕他,長大了惡人谷的人怕他,師父王遺風是不怕他,然而王遺風關心有餘親近不足。他始終是孤獨的。

于是他伏在穆玄英肩頭,難得主動開口跟他說話。

“你不怕我麽?”

“哎,怕你發瘋麽?江湖上傳言你發作時曾血洗惡人谷是真的麽?”

“怎麽會,發瘋是真的,可換作你,明見有個武瘋子張牙舞爪朝你過來,你還會湊上來找死麽?”

“不就結了,要是你真對着我發瘋了,我就躲起來,不讓你傷害我。”

“……我這一身殺孽如此多,你同不怕麽?”

“你手段是狠厲不留情,我并不認同。但我不覺得你有濫殺無辜過,若你真的在意的話,讓我陪你可好?殺孽之罪,兩個人擔比一個人要輕松吧?”

“為什麽你要這樣對我?”

“因為我喜歡你啊。”

極輕極快的愛語絲毫不漏地被莫雨捕捉到,趴在穆玄英的背上的他清清楚楚看到穆玄英紅透了的耳根,他想過許多穆玄英接近他對他示好的原因,也不乏陰暗的揣測猜疑。

唯獨沒想過,穆玄英喜歡他的這種可能。

這或許就是所謂那些與你毫無關系的人,就是毫無關系的。而與你有關的,就是與你有關,逃也逃不掉的,無關相見的次數,無關相知的深度,無關相隔的距離。有些人注定是你生命裏無法錯過的風景。

那是穆玄英第一次的表白,足夠赤誠足夠羞澀,後來那四個字他颠來倒去說,不曉得什麽時候四個字又變成了三個字,每一次都和第一次一樣蘊滿深情,只是漸漸地不再羞澀,因為他對那愛越來越篤定無疑。

可每一次,莫雨都只作聽衆,不作回應。

穆玄英說的對,至始至終,真正不肯傾心相待坦誠相愛的人,是他。

是你出現得太晚,還是我走得太快,不然我們,為何總是錯開一步?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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