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八
瞿塘峽一別後還沒等他産生些許留戀不舍,穆玄英張揚的笑臉已突兀地現在眼前。莫雨實際上不慣騎馬,出行乘車為多。此時坐在車裏發呆發得剛好,忽然看到車窗外冒出一張臉,再怎麽處變不驚都難免臉色一變,開口語氣微帶怒意:“往浩氣盟是這個方向?你來做什麽?”
“來追你。”穆玄英眯起眼對着莫雨燦爛一笑,莫雨啞口無言。
“貿然追趕惡人谷車駕,我該說你太莽撞還是太無畏?”
“咦?可是我師父從昆侖一直追着王谷主到稻香村,我沒聽到有人說不是啊?”
“……”莫雨幹脆把車窗簾放下不跟他這個佯裝單純的小混蛋說話了。
穆玄英及時伸手制止了他,抓住莫雨的手,固定在那個姿勢,漸次收緊力道。
秋雨細細綿綿灑下,濕了天與地的界線,模糊不了穆玄英的表情,眼波泛起的笑意安詳寵溺,雨水反折的光點綴眼睫,投下立體的陰影,嘴角自然勾起弧度,款款深情溢于言表。莫雨睜大雙眼,不知是驚吓還是訝異更多一些。
而他什麽也沒說,什麽也說不出,只愣愣看着眼前的人,連同此時細雨敲擊的聲響,對比的光影,包覆住手的溫暖,一點不落地刻在了心裏。
馬車還在向前走,周圍随行的惡人谷的人當做穆玄英不存在似的目不轉睛望着路,本指望他早說完話早點走。哪曾想之後的路程,穆玄英都寸步不離地在莫雨身旁,一向不喜與人過分親近的莫雨還對此沒表示半點異議,着實讓衆人郁悶氣結不小。
那天在巴陵縣停留了一個晚上,莫雨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一向無夢淺眠的人偶爾做了個夢,醒來後記憶會格外清晰。
夢裏有一條漆黑無比的走廊,他扶着牆,摸索着前進,每往前走一步,似乎感覺就矮了一點。他怎麽都看不清前面,路和牆都光滑無比,無論如何小心行走都有種要摔倒的感覺,待到他真的摔倒的那瞬,快要埋葬他的黑暗走廊迅速溶解,人也沒摔在堅硬的地面上,而是被抱在了懷裏。
“哈哈,小雨怎麽這麽不小心呢?”抱着他的是個婦人,面容在夢裏是模糊不清的,他舉起手想推開這個婦人,才發覺自己似乎是真的變小了。
手足無措地半倚在婦人的懷裏,明媚到不現實的陽光毫不吝啬地鋪展在這間小小的院落裏,院中的桃花開得正好,一樹紅豔的花朵被暖陽照耀得散發出微醺的氣息。
變成小孩子的他被婦人抱在懷裏,婦人愛憐地蹭着他的手和臉,周圍三三兩兩站着些人,他們都拿着糖果之類的玩意湊過來逗他哄他,可每一個人面容都是模糊不清的。
夢境到這裏戛然而止,莫雨躺在床上,一扭頭看到東方滲透出的微渺白光,他這才恍惚想起,夢裏的院落或許是那個叫莫家莊的地方,有與他血脈相連的至親。只是,真的有過這樣的時候麽,在暖暖的陽光下、被家人簇擁着、任性索取呵護的時候,真的有過麽?
他連他們的樣子都記不清了。這些本該是尋常人賴以生存的溫暖,曾經覺得是那麽的無足輕重,可他從沒有像現在一樣,對悠閑恬靜的田園生活産生無盡的向往與渴望。
早年病痛纏身,翻雲覆雨的痛苦,憔悴不堪的折磨,讓他徹徹底底忘卻了家這個地方。緣何今夜會在一個離家千萬裏的毫不相幹的地點,做起思鄉的夢境?
這世道,太過殘酷,生命的消弭一點痕跡都不露,王遺風教導過莫雨,有力量,才有得以要求活下去的資格,但為什麽,人一定要争取在這樣無情的世間,緩慢慎重地行走,穿越無盡晝夜呢?
應該有一個地方存在的,在那個地方不會受傷,會被包容一切,是羁旅天涯之人的歸處,那個地方,不會是惡人谷,惡人谷只是為沒有歸處的人提供歸處,但不會成為他的歸處。
或許這個突兀的夢境,是在宣示,他想要那個對他好的人,給他一個……可以稱為家的地方。
天光破曉,清冷的秋風吹散了雨雲,沒關緊的窗戶一下一下拍着窗棱。穆玄英模模糊糊地醒了過來,帶着疑惑與異常的亢奮,他想起了一些片段,不是那麽生動鮮明的,但是有些東西……非常溫暖的東西。
他蜷起身子裹緊被子,無意識地屈起食指咬在嘴裏,緊張地顫動着,思考了一會兒,還是拉起被子一蒙頭。其實他很疲倦,不是睡眠不足,是神經過度緊繃的勞累,雖然是一大早,但很顯然整件事以一個符合邏輯的方式結束之前是不可能若無其事起床的。
他從來沒跟別人交流過自己的想法與感情,習慣于戴上那張謙恭完滿的少俠面具,事實上,穆玄英自己同樣苦惱着這種雙面的性格。在通過回憶昨晚朦胧不清暧昧不明的夢境安撫自己的時候,他是羞澀加愧疚的,他認為自己喜歡莫雨該是一種純潔甚至尊敬的愛慕,而不是某種發洩。
勉強值得安慰的是,無論腦子裏有多少關于莫雨的頭發,他的眼睛,他下颌幹淨的線條……的奇異幻想,穆玄英還沒膽量把幻想變成現實。而如此頻繁地産生這些幻想已經讓他習慣了。
不過,或許最糟糕的正是這點,不管多麽理直氣壯,以至于都有些厚顏無恥,莫雨很認真地問穆玄英為什麽會喜歡他的時候,他發現自己不能完整說出什麽理由,穆玄英愁悶地承認,這是一種奇異的感情,近乎是扮演一個情聖給自己看,滿足自己寂寞的空洞。
或許莫雨察覺到了這點,因而無法相信自己的真誠。
連穆玄英都不能分辨自己的羞澀悸動與狂躁沖動是真心還是求不得的執望,更沒有辦法解釋,那種超脫自己軀殼之外,似乎還有別的靈魂一樣的感覺。
這不能怪他,童年的經歷太過慘痛,他始終沒能真正醒過來,一顆心丢在了漆黑血腥的夜晚,持續地哭泣恐懼,小時候是用自閉的假象封閉自己假裝沒有受過傷,這個假象是不完全的,留着個鎖,因為點神妙的聯系,打開這個鎖的是莫雨。
大概莫雨無限地接近于那個漆黑血腥的夜晚吧。
他開始假裝自己和莫雨是多麽的熟識,想象很多在一起的畫面,自己編造過往的模樣,一個個的故事就像标本一樣,如同美麗的假象,可惜已經死亡。但一方面,他不是沒有屬于普通人的冷靜沉着,那個不喜歡莫雨的穆玄英,擁有平常人思維的穆玄英,住在軀殼之外,正冷眼旁觀他的一切,對莫雨的追求也好,因思念莫雨而恍惚的瞬間也好,都被另一道理性的眼光審視着。
所以他其實清楚得很,自己的行為看起來是多麽突兀又愚蠢,像這樣沖到莫雨身邊,別說對方是惡人谷的少谷主,哪怕是普通男子呢?自己這樣做也是極端的不恰當。
感激于此,讓他能勉強控制自己,不對莫雨有過度的逼迫。并能夠始終提醒着自己,他是真心喜歡莫雨,真心希望莫雨能回報給他同樣的感情。所以他要更謹慎點,要對莫雨更溫柔點。
愛纏繞太緊,就不是紅線了。
他分明是懂的,原本是可以理解的。他覺得他已經愛得足夠卑微,卻依然讓莫雨苦惱,無法接受他,始終保持漠然回避的态度。穆玄英做的最多的,還是站在原處看莫雨不斷轉身後退,然後重新振作,再緊追上去。
穆玄英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憑着什麽,才堅持住這樣的眷戀,不叫它因風凋零。
到底為什麽,要喜歡他,不放棄他?
為什麽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同樣不明了。
一把掀開被子探出頭,晨光快要鋪展進這間屋子。穆玄英充滿挫敗感地起身,苦惱地揉亂自己的頭發。每天早上起來,他都要自己問自己:“我正常麽?我不正常麽?”
他并沒有莫雨想象地那樣毫無心理障礙,真實情況恰恰相反。
出于無法言明的理由産生的感情,該不該存在呢?
他無法阻止不期而至的愛戀情緒,說不清是想要莫雨在現在自己的身旁,還是想要凄凄艾艾的過去,可以溫暖一點。
可能只是習慣,不管哪個時刻都要做件事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愛同樣是某種時刻的某種需要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