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九
天亮就是一瞬間的事情,夢醒後莫雨便無論如何睡不着,幹脆跑到客棧大堂枯坐着,泥塑木人似的坐在正對大門的位置上,把趕早來收拾大堂的夥計驚了一跳。然後職業素質極好地迅速平複心情,為莫雨燒了壺茶才把整個大堂擦擦洗洗個遍,再去開了門。
門板一塊塊卸下,光線一塊塊灑進,雨後秋日的晨光分明是柔和泛着水潤的,莫雨仍然覺得過于刺目而不适應,側過了身子避開了直射的光芒。
“喲,好早。”剛轉過來,正看到穆玄英從樓梯上下來,誇張地揚手沖莫雨打了個招呼。問也不問聲,徑直往莫雨對面一坐,拿起茶壺為自己倒了杯,又讨好地給莫雨斟滿,喚來小二點了一盤包子兩碗粥,上桌後先叉了個大肉包擱在莫雨面前的粥碗裏,然後一伸手從隔壁桌上撈了兩雙筷子,遞到莫雨面前。動作态度話語一氣呵成自然連貫,莫雨暈乎乎地接過筷子道了聲謝,下意識夾起包子咬了口:“肉的?”
“嗯?”“不喜歡吃肉包子。”
穆玄英尴尬片刻,撥了兩勺鹹菜到莫雨碗裏:“我這不是不知道你口味嘛,那吃點鹹菜。”
“只是……不喜歡吃肉包子而已。”
成都莫家莊以廚藝擅長,當年與師父離開家的時候,母親塞給自己的最後紀念,就是兩個親手做的肉包。
幼年的他并不十分理解為何自己要過禁閉生活,又為何沒日沒夜地被疼痛折磨。父母家人看到他永遠是一籌莫展的愁苦模樣,母親仿佛流不幹的淚水令他恐慌不安。
疼痛令人智慧,他明白,自己或許是這個家的磨難。
漸漸地,就變得冷漠麻木,把有關愛與被愛的記憶層層疊疊掩蓋了起來。被愛過的證明也好,去愛一個人的能力也好,統統鎖在心底,冷淡成為了他的習慣,自此謝絕與溫暖來往。
因為在他看來,所有溫暖都會冷卻,那麽幹脆開始的時候,就留在冰雪裏好了。
穆玄英被莫雨弄得有點不知所措,吸溜喝幹了那碗粥,放好餐具正襟危坐。莫雨他不知怎地,說完不喜歡吃肉包子還是一口一口吃掉了,吃完便舉着筷子發呆,紋絲不動,筷子尖都不帶抖的,這便罷了,竟然是看着穆玄英的方向發呆,眸裏沒半點神采,魂游體外一樣盯着他,真真是看得人毛骨悚然,不由自主地緊張起手腳怎麽擺的問題。
他還有自知之明,曉得莫雨不過是晃神,實際上根本沒把他瞧進眼裏,這點自知之明,讓他分外難過。
他不甘示弱地一同走神,莫雨想到哪他沒法跟到哪,于是開始想他跟莫雨到過哪:氣勢恢宏的皇城,西風悲切的洛道,金水蜿蜒的小鎮,夏日氤氲的瞿塘峽,彌漫霧霭的黑龍沼,節曲繁頻的無量山,自然還有踏入江湖的第一天,南屏山故居旁的山隘。
“我叫穆玄英,少俠怎麽稱呼?”
“江湖人一般叫我莫瘋子。”
“為何,跟我說這些呢?”
“唔,不知道,有種直覺,跟你說什麽都沒關系的直覺,你一定會聽,多蠢多傻的話都好。”
“……你個傻子。”
眨眼兩年多過去了,他這個傻子還不是和他那個瘋子,又坐回了同一張桌子上,喝着茶吃着早點,各發各的癡。
等兩個人一起回神醒過來的時候,穆玄英正撩起莫雨垂下來的一縷頭發幫他別到耳後。便是這麽一碰,讓穆玄英驚覺自己的越矩,莫雨則詫異自己的毫無防備。
穆玄英讪讪地收回手,又規規矩矩坐好,莫雨看了看天花板再看看地板,最後對地磚上一道小小的裂隙産生了濃烈的興趣。
被晾一邊許久的夥計這才尋到了空隙上來收拾了桌子,麻利地收攏盤子的同時夥計心裏頭不住小聲嘀咕,這兩人要不是都是大小夥子,那怎麽看怎麽像一塊私奔出門的公子小姐,拘謹歸拘謹,還不是互相目不轉睛看個半天?而且這種害羞又尴尬的氣氛,他個外人站在一邊都快要膈應到不行了。
于是夥計飛速地收好餐具補上一壺茶,立刻閃身入了後廚。掌櫃則坐櫃臺後面劈剝劈剝打算盤,沒注意大堂裏的客人,莫雨的手下們站在樓梯口,瞧見自家少谷主又跟那浩氣小子對坐着不知幹嘛,摸摸後腦勺交換了幾個眼神,自發地從後門出去收拾準備東西,沒人往大堂中間走。
于是把他們兩個人丢在一張桌上,眼觀鼻鼻觀心。
穆玄英清清嗓,跟以往一樣,擔當起打破沉默的職責:“莫雨,我給你講個夢好麽?”
“夢?”莫雨疑惑地偏過腦袋,單手握拳撐住了下巴,想起了自己昨晚做的夢,“你說吧。”
“我夢見了你跟我,我們都是小孩子,一起住在一個看起來很祥和的小村莊裏。你帶着連我在內一群小孩子漫山遍野地跑,有小女孩覺得你好威風,偷偷遞糖啊包子什麽的給你,我氣得不行,悄悄截住那些女孩子,說你有事呢,有什麽就交給我吧。”
“結果啊,她們一走我就把那一大把糖果扔到自己嘴裏,差點甜壞了。捧好包子去找你,當做是我送你的。沒料到你特精明,拎起女孩子包包子的手絹問我這哪來的,不像我的東西,我被你問住,支支吾吾講不出話,你一急就要打我,以為我搶了人家小姑娘的花帕子。”
“我們就沿着田埂你追我逃的,跑着跑着我被石子絆了一跤,滾到了稻田裏,摔得一身泥啊水啊,你就緊張了,把我拉起來,拿那條花帕子幫我擦臉,包子也哄我吃掉。”
“于是那些女娃娃送你的東西,結果都是落在我身上了。”
穆玄英用一種懷戀的調調,假借夢的名義,講起了他設想的無數片段中的一個——他還是第一次跟人說起自己的幻想。
他的幻想無一例外,都由他和莫雨做主角,并不是什麽離奇古怪的妄想,純粹是一個寂寞的孩子為自己空白的童年填充畫幅。童年該是一個人最美好的時光,穆玄英卻沒有,莫雨想來也是沒有什麽安逸歡樂的童年,于是穆玄英那些假裝跟莫雨在一起的畫面,很多都是恬淡平靜的童年生活。
他的幻想症已是病入膏肓了,因為一想到真實的自己與莫雨并不曾擁有過這些幸福的往昔,穆玄英察覺不出自己的不近情理,只感到憤憤不平。
朝朝暮暮朝朝,他都是模糊清晰的存在,恨不得他變成與生俱來的胎記,由生到死,一直存在。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架空的世界,大概就像原作的鏡面一樣的感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