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夷船

1. 夷船

濃霧之中傳來炮聲,三下。這是外洋船要靠岸的信號,船醫是這麽說的,他已經在這具漏水的木棺材上度過了七個貿易季,從未見過今晚這樣的大霧。

“一點風也沒有,一點也沒。”醫生擰幹毛巾,搭到病人額頭上。發着高燒的年輕商人緊閉着眼睛,一動不動,只有發顫的眼皮表明他暫時還活着。一個木桶擺在床邊,裝滿了嘔吐物,酸臭難聞。挂在橫梁上的油燈幾乎不晃動,海水好像泥漿,帆船卡在裏面,無法動彈。

“怎麽會沒有風呢?”船醫繼續抱怨,這是個體格粗壯的荷蘭人,頭發永遠用剃刀刮得很短,右耳缺了一塊,殘餘部分看上去像曬幹的蘑菇,“你不好運,可能還要等上幾個小時才能靠岸。”甲板上傳來喊叫聲和腳步聲,醫生擡起頭,像急于覓食的灰熊一樣辨別噪音的去向。水手們湧入下層艙室,輪流劃槳,力圖讓受困的帆船往前挪動哪怕半海裏。“代爾夫特之星”號漂浮在夜色和濃霧之中,骨架發出低柔的嘎吱聲。

病人輕聲嘆息。

“你有什麽要說的嗎?給媽媽傳個口信?銀幣埋在什麽地方?說吧,孩子,趕緊說。”船醫往煙鬥裏填煙絲,這是最後一點存貨,泡過水,不太好點着,他被迫浪費了兩根火柴,同樣存貨不多。因為印度洋上的風暴,“代爾夫特之星”號已經在路上多花了兩周。艙室裏的另一個病人呻吟起來,醫生用右腳把木桶推到對面的吊床旁邊。

就在這時候,發着燒的年輕人睜開了眼睛,直直地盯着艙頂。他臉上布滿冷汗,在油燈的昏黃光線裏看起來油膩膩的。他一句話也不說,可能并沒有察覺到自己已經醒來了。

醫生點燃煙鬥。

慢慢地,病人的綠眼睛轉向他,“我們到什麽地方了?”

船突然搖晃,裝嘔吐物的木桶翻倒了,裏面的東西灑了一地,順着黏糊糊的木板淌過來。船醫厭惡地縮回腳,站起來,繞過病床,湊到污漬斑斑的舷窗邊。霧仍未散去,但黑暗中出現了晃動的光點,那是裝在舢舨前頭的火把。鼓聲穿透霧氣,也是三下,回應之前的炮聲,引水人來了。

“澳門。”醫生回答,“我們到了。”

——

荷蘭帆船在四艘舢舨的拖引下駛入港口。來得不是時候,海關無人值守。他們只能泊在最遠的岩礁附近,等明天一早辦手續。病人和艙底的屍體也得等着。

他們沒有等很久。兩小時後天就亮了,驅散了盤踞在珠江口的大霧。這艘荷蘭來的外洋商船一點時間也沒浪費,啓程駛向虎門,從那裏,持牌的中國引水人會帶他們穿過獅子洋和伶仃洋,擠進珠江的狹窄河道,最終在黃埔下錨。

病人被擡下船,送往葡萄牙傳教士開的醫院。其中一個在天亮前咽氣了,于是和其他屍體一起拉到沙洲上,草草埋入預留給“外夷”的墳地。在船醫看來,把屍體扔進海裏更體面一些,然而廣州海關堅持對照名單檢查“所有人”,包括航行途中死去的水手(*注1),說是避免走私,外洋船都不得不載着這些腐爛程度不一的軀殼,直至把它們棄置在珠江的冷清沙洲上。

發着燒的病人昏睡了一個禮拜,僅僅靠修女滴進他嘴裏的稀糖水活着,神父兩次到他床邊查看,判斷是否要往他額頭上塗油,把他的靈魂送往天堂,軀體送給沙洲上橫行的蟛蜞。但異鄉人始終沒有中斷呼吸,緊抓着生命,像抓着一根垂落懸崖的麻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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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貨船而來的外國人最終在充滿陽光和咳嗽聲的大病房裏醒來了。許多天以來,他首次覺得能看清楚這個世界。窗開着,放進潮濕的空氣和遠處碼頭上苦力喊口號的聲音。窗臺上放着一個青色陶瓷圓碟,裏面是白蘭花,香氣柔軟,取代了荷蘭船醫無處不在的體臭。回想起來,患病的商人甚至不能确定那是不是個真正的醫生。

他閉上眼睛,呼了一口氣,睜開,把右手舉到陽光下,審視關節的輪廓和皮膚之下隐約可見的血管,輕輕握拳,松開,測試這是不是他身體的一部分。燒已經退了,汗水浸透上衣和枕頭,他像一條笨拙的毛蟲那樣扭動,尋找幹燥的地方,不一會兒就累了,一動不動地躺着,暈眩,口渴,饑餓。媽媽,他的嘴唇翕動,卻沒能發出聲音,媽媽?雅克?家裏沒有人嗎?

母親和弟弟都沒有出現。倒是一位矮小的修女捧着木質餐盤走過來了,玻璃器皿在托盤裏互相碰撞,叮當作響。修女脖子上挂着的銀質苦像在陽光下發亮,年輕的病人盯着她,一臉茫然。

“菲利普·林諾特?”她念出年輕外國人的名字,用的是葡萄牙語,音節稍有扭曲,聽起來像“費利佩”,所以病人沒有馬上反應過來。修女也沒費心等他回答,放下一個玻璃瓶,吐出一個葡萄牙語單詞,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但她的肢體語言很明确。菲利普拿起瓶子。裏面的液體苦澀而濃稠,一股樹皮的澀味久久粘附在舌下。他把瓶子還給修女,詢問“代爾夫特之星”號的去向。對方不知道是沒聽到還是沒聽懂,一言不發,捧着瓶瓶罐罐到對面的病床去了,躺在那上面的男人渾身長滿紅疹,脖子鼓起一個拳頭大的腫塊,手臂和胸口的皮膚抓撓得鮮血淋漓,菲利普移開目光。

他又睡着了,真正的睡眠,不受夢境滋擾。驀然醒來的時候是半夜,因為教堂敲鐘了,能聽出來鐘塔在病房的東面。那聲音讓他誤以為自己回到了家,布列塔尼半島野性未泯的海岸線上,一座小漁村羞怯地緊貼着石頭搭建的簡陋教堂,像三歲女孩緊抓着母親打滿補丁的裙子。晚禱的鐘聲響起,漁夫放下手裏的鏟子,漁婦放下縫補到一半的漁網,站在散發着濃烈腥味的海灘上低頭祈禱。但是空氣裏沒有海藻和鹽的氣味,取而代之的是陌生河流的潮氣,混雜了似有若無的白蘭香味。病房某處有人哭喊呻吟,菲利普的眼皮又合上了。海在很遠的地方。

玻璃的碰撞聲。修女再次站在病床邊,舉着藥瓶。陽光照到對面的牆壁,下午了,旁邊的病床空着,長疹子的男人不見了,床單挺括雪白,好像從來沒接待過任何病人。菲利普抓住修女的手腕,後者怒瞪着他,好像病人把什麽髒東西蹭到她的袍子上。

“那個人去哪裏了?”

“和我們的救主在一起。”修女用斷斷續續的法語回答,掙脫菲利普的手,用袍子擦了擦,“你休息,先生。”

但他已經休息夠了,他必須去找“代爾夫特之星”。菲利普坐起來,赤腳踩到冰涼的地面,這才發現鞋子不知所蹤,一雙舊皮靴,略大,是以前從住在隔壁的鞋匠那裏買的。修女按住他的肩膀,用葡萄牙語跟他理論。菲利普抓起卷成一團扔在床底下的髒外套,跑出了這座實際上只有兩個房間的醫院。神父正要從外面進來,差點被瘋狂的病人撞翻。

腳底先是曬得發燙的石板,然後是柔軟濕潤的泥土,禮拜堂側面的小菜園打理得很整齊,菲利普跨過竹籬笆,橫穿過去,盡力避開無辜的菜苗和某種攀爬在木架上的未明瓜果。就算沒有地圖,他也能馬上看出港口在哪裏,商船高高的桅杆從鋪着青瓦的屋頂後面露出來,好像一片經歷過火災的小型松樹林。越靠近碼頭,裝卸貨的噪音就越清楚。沒穿鞋子的異鄉人轉過最後一個彎,珠江出現在面前,今天有六艘外洋船停泊在黃埔,只有一艘是屬于英國東印度公司的挂旗船,其餘全是散商船。赤膊苦力沿着濕漉漉的跳板上下,一隊負責卸下大小各異的木箱,另一隊把包裝好的瓷器和茶葉搬上去。

菲利普原地站了幾分鐘,半是為了喘口氣,半是被繁忙的碼頭迷住了。背後傳來喊叫聲,吓了他一跳,兩頭水牛拉着一車瓷器走來,車夫用廣東話沖他吆喝,就算聽不明白,也猜得出裏面含有“滾開”這個意思。菲利普伸手拍了拍牛粗壯的脖子,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平板車,問車夫能不能載他一程,那個頭戴竹笠的當地人眯着眼睛打量他,擺手搖頭,揮鞭抽打水牛。那兩頭耐勞的動物發出抱怨般的哞哞,繼續往前邁步,菲利普聳聳肩,跳到鋪滿幹稻草的板車上,在兩個巨大的花瓶之間坐下。車夫扭過頭來,驚詫地大叫了一聲,沖他投擲陌生的字句,這是菲利普一天之內第二次被別人用聽不懂的語言斥責了。他決定不予理會,車夫用鞭子柄戳了他一下,罵罵咧咧地回過頭去,拉住牛的缰繩,把它們引向碼頭。

天氣悶熱。廣東沿海的夏天超出了菲利普的一切預期,太陽又高又遠,但是酷熱難當,空氣本身仿佛變成了粘稠的膏狀物,附在肉眼可見的所有物體上,形成一層撕拉不掉的蛛網,封住人們的眼睛、鼻子和耳朵。牛車還沒走過港口的三分之一,菲利普已經熱得像條離水的海鲈一樣張着嘴呼吸。他用手掌遮住陽光,設法辨認商行門前耷拉着的旗幟。丹麥貨船前面站着兩個清點貨物的中國買辦,其中一個用手肘碰了碰另一個,兩人都扭過頭來,懷疑地盯着牛車上的外國人,但并沒有出言阻止。

他能看見“代爾夫特之星”了,飽經風雨的商船綁起了所有船帆,泊在荷蘭商行前面,江水輕輕拍打上過油的木板。周圍既沒有苦力,也沒有買辦,貨品已經卸完了。商人多半都乘船到西江上游去了。外國人不允許在除廣州以外的地方交易,于是雲南、福建、浙江以及遠至山東的茶商每個貿易季節都會把茶運到廣州,如果不是莫名染病,菲利普現在本該和其他散商一起挑選茶葉。菲利普懊惱地盯着江水,現在他錯過了荷蘭商行提供的船只,不得不自己租船前往西江,而他完全不知道做這件事的門路,也不知道該問什麽人。他跳下牛車,沖車夫揮了揮手裏的破爛外套,那個戴鬥笠的廣東人往地上啐了一口,揮鞭打牛,板車拉着已售出的瓷器遠去了。

甲板上空無一人。一個喝醉了的水手“看守”着通往下層艙室的樓梯,頭垂到胸前,身上散發出朗姆酒的濃烈氣味。菲利普繞過他,鑽進商船的腹部,在昏暗中尋找自己的鋪位。一團小小的陰影竄過窄小的舷窗,跳到橫梁上,一雙黃色眼睛俯視着船艙。那是船長的貓,“塔塔”,沒有尾巴,後腿有一塊燒傷的疤痕,再也長不出毛,皮膚裸露,總是一副患病的模樣。菲利普看了貓一眼,“塔塔”龇牙,發出嘶嘶的聲音,看起來醜陋極了。船上的水手認為它是某種異教惡靈,菲利普覺得他們有道理。

他找到了自己的床鋪,在“塔塔”嚴厲的目光下趴到地板上,伸手去摳艙壁和地板之間的一塊松動的木板。上船之後不久,他把銀幣和母親送的聖塞巴斯蒂安像放進小布袋裏,藏了進去。必要的預防措施,這種貨船可不是世界上最文明的地方。潮濕發黑的木板輕易脫落,後面的小空洞裏卻什麽也沒有,菲利普直起身,跪在那裏,深呼吸了幾次,心怦怦直跳,過了幾分鐘,他再次趴下去,把手伸進木板縫隙裏摸索,什麽都沒有。船上有人發現了他的小秘密,不知道是商人還是水手,誰都不會承認的。

橫梁上兇形惡相的貓咪悄悄走了,從一根支架跳向另一根,落地,跑上樓梯。

他把枕頭和被單扯到地上,找到了出發時帶來的黑色布包,壓扁了,半開着。菲利普倒出裏面的東西,先是一堆皺巴巴的紙,身份證明,出港記錄和欠條。剃刀,來歷不明的木塞,十幾根火柴,包在随手撕下來的報紙裏,日期是他離開巴黎的那一天,1829年1月21日。另外還有一些髒兮兮的硬幣,加起來還不夠一法郎。菲利普坐在地上,背靠着船艙壁,呆滞地盯着自己沾滿泥沙的腳。這就是他的全部財産。買不了茶葉,更別提瓷器,丢了母親的護身符,甚至連靴子也不見了。等他回到家,會比出發的時候還窮,為了籌措做茶葉生意的錢,他甚至向一些不太可靠的人借了債,數目不算巨大,但如果只靠打魚,十年也還不上。現在的最佳選擇應該是自我流放,永遠躲在澳門,但雅克會因此死去,他的弟弟,脆弱得像只還沒開眼的雛鳥,沒有一天不在生病。

他抓起硬幣,塞進褲袋裏。就在這一瞬間,從樓梯那邊透進來的微弱陽光忽然消失了,一個面目不清的人堵住了出口,手裏的獵槍對準了菲利普的額頭。

“站着別動,小偷。放下手裏的東西,那不是你的。”

他認出了這個人的聲音,繞過吊床,走到舷窗旁邊,好讓對方看清楚自己的臉,“這些确實是我自己的東西,範德堡醫生。”

缺了一只耳朵的荷蘭船醫放下槍,發出狗吠般的短促笑聲,走下樓梯,用槍柄捅了一下菲利普的肩膀,“你還活着。”

“聽起來您對自己的醫術不是很有信心。”

“是對葡萄牙人沒有信心。很少有人活着從他們的‘醫院’裏走出來,我們把人送去,讓他們有個死在陸地上的機會。他們也負責處理屍體,我可不想到沙洲上去。你見過水手的墳地嗎,孩子?最好不要見。”

菲利普不知道該說什麽,轉過身,繼續收拾散落在吊床上的物件,一一把它們收回皺巴巴的布包裏。範德堡醫生坐上一個木箱,獵槍橫放在大腿上,盯着年輕人看了一會:“你怎麽沒穿鞋子?”

“我也不知道,不見了。”

“那你最好在出發去西江之前買一雙,黃埔這裏就有鞋匠。”

“事實上,我想問問我能不能在船上過夜。”

船醫側過頭,用完好的那一邊耳朵對着他,“為什麽?”

“只是問問。”

“我還沒見過不願意住商館客房的人。”

菲利普遲疑了好一會,把錢和護身符的事告訴了醫生。之後是長久的沉默,外面的熱氣灌進船艙,菲利普站在那裏,感覺到汗水沿着後頸和脊骨往下淌。範德堡醫生又掏出了煙鬥,仔細地、富有技巧地塞好煙草,點燃,煙鬥末端的火焰随着他的呼吸變亮,變暗。

“你需要和中國神父談談。”船醫下了結論。

“哪一個?”

“就只有那麽一個,孩子,就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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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18-19世紀粵海關确實是這樣要求外洋船的。到達廣州後,外國大班遞交完整的名單給粵海關,死去的水手名字旁邊畫一個骷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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