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棄嬰
法國傳教士在黃埔錨地建起的小教堂門前,有一個圓形的石墩,大約兩個手掌張開那麽寬,本來是下雨天拿來墊腳用的。因為地勢的緣故,教堂前面總是很容易積水,十分鐘的大雨就能制造一個原本不存在的泥濘魚塘。
當地人叫這種石頭“紅咪石”,淡紅色,易碎,神父不知道學名是什麽,也無暇探究它的具體組成。這是一塊沒人要的便宜石頭,就撿回來了。石墩中間有個淺淺的凹坑,也許曾是哪家宗祠的門柱基座,幾乎所有棄嬰都被放在這個凹坑裏。深夜裏抱着嬰兒悄悄前來的父或母尚存一絲柔情,希望這些不受歡迎的嬰兒能躺得舒服些。
這些憑空出現在紅咪石墩上的孩子,十有八九是從花艇上來的。花艇和漂浮在珠江上的其他千百艘舢舨一樣,圍着外洋船做生意,別人販賣蔬菜瓜果、鮮魚、米酒和雞蛋,花艇出售肉體的慰藉。經過了六個月的航行,水手和商人都需要這個。朱利安神父的孩子們,除了最小的那個,都是貿易季的遺留物。廣州城的育嬰堂不收華洋混血的小怪物,于是輾轉送到這座搖搖欲墜的天主教遠東哨站裏去。
修女們手裏有一份多年來拼湊而成的名單,按照首字母順序給棄嬰取名。朱利安神父抵達廣州的時候,男孩輪到字母G,女孩的名字消耗得更快一些,已經來到字母M。繼混血的“加布裏埃”之後,下一個貿易季接連來了兩個女孩,看起來應該是馬來商人留在花艇上的孩子,分別取名瑪嘉利和瑪約利,都是“珍珠”的意思,把她們算作珠江的女兒。接着又來了一個男嬰,先天殘疾,雙腿就像扭斷的小樹枝,受洗後不久就夭折了,按照廣州海關的規定,外夷不得玷污帝國的土地,只能送到沙洲上,和無名的外國水手葬在一起。
1808年,十月初,臺風侵襲珠江口,這是自夏天以來的第四個臺風,黃埔還沒從上一次暴風雨裏緩過氣來。教堂的屋頂恐怕受不住再一次大雨,朱利安神父花了兩天,敲敲打打,加固窗戶和房梁。加布裏埃和妹妹們原本在聖水盆旁邊玩耍,過了一會兒就不見了,但神父還能聽見他們的聲音,應該就在門外不遠處。雨已經下起來了,某個地方有塊沒固定好的窗板砰砰作響。神父笨拙地爬下梯子,把工具扔到地上,抓起提燈,跑到門外去找孩子們。
門前空無一人。紅咪石墩孤零零地泡在積水裏,被雨水打濕的地方變成棕紅色。“加布裏埃?”神父喊道,“瑪嘉利?瑪約利?孩子們,馬上回來!”
在提燈閃爍不定的光線裏,他看到泥地上的一串小腳印,從教堂門口一直延伸到用竹枝圍起來的小花園。神父快步沖過去,叫着孩子們的名字。閃電割破了沉重的雨雲,滾滾雷聲從海的方向傳來。上一次臺風吹倒的棚架還沒來得及修理,堵住了路,神父手腳并用從下面爬過去,不小心碰翻了提燈,頓時被雨點橫飛的黑暗吞沒。又一次閃電,眩目的白光照亮了整個園子,他終于看到了孩子們,全都蹲在垃圾堆旁邊。幾天前,修女們把斷枝樹葉和損壞的家具掃在一起,準備等曬幹了全部燒掉。加布裏埃看見了朱利安神父,起身走過來,女孩們跟在後面,都淋得透濕,頭發一縷一縷粘在臉上。瑪嘉利抱着什麽東西,小小的,像只貓崽,只是沒有毛,沾着血,幾乎就像一大塊新鮮切下來的鲫魚肉。神父好不容易重新點燃提燈,舉起,讓光線落在孩子們身上。
那是個新生嬰兒,連臍帶都沒有剪,布滿黏液和血,也許在殘枝敗葉裏哭了很久,現在已經沒什麽聲音了。神父四下環顧,除了黑暗和大雨,什麽也沒看見,抛棄嬰兒的人肯定早就走了,甚至沒給孩子留下一塊布片。朱利安神父脫下外袍,包起棄嬰,和孩子們一起回到教堂裏。
這個男嬰排到字母L,修女們叫他呂西恩。
呂西恩也許是花艇的孩子,也許不是。不是的幾率更高一些,往前推九個月,并不是貿易季節,外洋船早已離開黃埔,商行關門,還沒走的外國人大部分去了澳門,第二年夏天才會返回到廣州。花艇冬季不在這一帶營業。
等這個年紀最小的棄嬰長到兩歲的時候,事情就很明顯了。他臉上沒有歐洲人、印度人或者馬來人的痕跡,完完全全就是一個來錯了地方的本地嬰孩。也許是某個洗衣婦的私生子,或者來自無力撫養嬰兒的疍家[*01]少女。神父為呂西恩的母親祈禱,她在臺風來臨的夜晚裏生産,一定倍感恐懼和孤獨。
資歷最長的修女不同意神父收養這個孩子。呂西恩不像加布裏埃,她理論道,廣州城的育嬰堂不會拒絕他的。
神父同意她的看法。不過嬰兒一直很虛弱,所有人都認為必須等到情況好轉再作打算。這不是一個特別好看的嬰兒,幾撮黑色絨毛點綴着皺巴巴的腦袋,耳朵顯得太大,手顯得太小,哭起來沒完沒了。神父用本應該拿來做袍子的布料和附近的農家交換水牛奶,喂養小小的呂西恩,順便打聽棄嬰父母的蹤跡,沒有人知道,就算知道,也沒有人願意告訴外國人,連半點流言蜚語也沒有。瑪嘉利和瑪約利,兩顆珍珠,每天都圍在床邊,以一種逗弄小動物的方式吸引嬰兒的注意力,使勁晃動一個不知道從哪裏偷來的牛鈴。五歲的加布裏埃在門口徘徊,又想探頭進來看看情況,又想假裝不感興趣。送嬰兒到廣州城去的計劃一拖再拖,總被各種各樣的瑣碎小事阻撓,最後完全擱置了下來。等呂西恩長到和哥哥一起爬上爬下四處搗亂的年紀,就再也沒人提起育嬰堂了。
加布裏埃有一艘舢舨,是十五歲那年和呂西恩一起從河底的淤泥裏拉上來的。這艘廢棄已久的小船幾乎完全腐爛了。兄弟倆清理了船身的寄生物,逐一更換在泥裏泡得黑黝黝的木板。為了學造船的技巧,兩個男孩厚着臉皮在修船棚附近游蕩,偷窺工匠幹活。修船工都覺得這兩個孩子有意思極了,時常送他們煮熟的鴨蛋,教他們怎麽往船身裏敲釘,打磨木板,做防水處理。工匠們叫加布裏埃“鬼仔”,意思是小外國人,而呂西恩的綽號是“奀仔”,意思是小瘦子。“鬼仔”和“奀仔”就這樣跟造船工學會了廣東話。但只要離開了修船棚,加布裏埃就必須假裝什麽都不懂。朝廷律法禁止平民學習外文,同時也阻止他們教外夷中文,要是追究起來,這些造船工可能會被發配伊犁。但只要問題不鬧到臺面上,廣州府懶得管這些小事。
舢舨修理完畢之後,朱利安神父的四個孩子都參與了下水儀式,在碼頭附近的淺水裏打轉,興奮地尖叫。等加布裏埃對自己的駕船技術更有信心之後,就帶着呂西恩闖入稻田之間的狹窄水渠,追趕驚慌失措的鴨子,在農戶舉着長竹竿出來攆人之前飛快逃竄。
每逢貿易季節,兩兄弟就從黃埔的小溪稅關[*02]出發,順水往南漂,與山丘一樣巨大的帆船擦肩而過,時常迷失在數百艘販賣各式商品的舢舨之間。在珠江上,沒有人們買不到的東西,稻米,成缸的石灣米酒,補漏用的瀝青,沾着露水的荔枝和龍眼,剪紙和熱乎乎的螺肉粥,甚至還有人把水牛和豬拉到沙洲上,只要有闊綽的外國大班願意付錢,就當場宰殺。呂西恩最喜歡看的是養鵝人的小艇,一百多只活鵝栓在艇尾,浩浩蕩蕩地占據了一大片江面,別的舢舨都不得不給那些噪音震天的水禽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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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父最希望加布裏埃進入修院,以後接管教堂,也許在黃埔,也許在東南亞其他地方。但加布裏埃對教會沒有興趣,他想當個商人,乘上那些多年來在他眼前來來去去的遠洋船。十六歲那年他收拾行李去了澳門,朱利安神父認識一個葡萄牙翻譯,願意收這個混血男孩當學徒,幫忙做些文書工作。臨走前,加布裏埃把舢舨送給了弟弟,于是呂西恩時常悶悶不樂地躺在船底,漂浮在珠江某條細瘦平緩的支流上,聽着岸邊偶爾傳來的狗吠。有時候他撿來幾塊拇指大小的木炭,在破破爛爛的聖歌集背面繪畫不知道哪裏來的白鵝,鳥兒在船舷上梳理尾羽,左顧右盼,突然展翅飛走,留下呂西恩憑記憶和想象補全蹼和尾羽的細節。
1822年,黃埔商行區大火,波及了教堂。巡夜人及時敲鑼警告,所有人都逃出來了,只有一位行動不便的年長修女被熱灰燙傷了背部。呂西恩和兩個姐姐一起躲到碼頭,互相摟抱着,看着木制屋頂熊熊燃燒,最終随着刺耳的斷裂聲徹底垮塌,墜入煉獄般的火焰。在他們身邊,朱利安神父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布滿胡茬的臉在火光映照下顯得疲憊而蒼老。
火災的消息沒過多久就傳到了澳門。一周之後,加布裏埃搭上一艘返程的中國運米船回到黃埔。他看起來和呂西恩記憶中完全不一樣了,蓄了胡子,穿着葡萄牙式樣的襯衫,領口敞開着,并不像法國人或者荷蘭人習慣那樣用布巾綁起。他整個貿易季都待在黃埔錨地,和朱利安神父一起籌劃重建教堂。法國商行象征性捐了一些錢,甚至不夠做一扇新窗戶。商行自己的倉庫也燒毀了,上百匹昂貴的絲綢付之一炬。于是呂西恩還得背負一個不太令人羨慕的任務:逐一拜訪新來的商船,向水手和行商收集善款。
大火過後的第二個周日,加布裏埃早早叫醒弟弟,說要帶他認識一個人,這個人空閑時間不多,得快點出發。他們的舢舨拴在遠離貨倉的河邊,躲過了火災。越接近廣州城,河道就越淺,到最後每一槳下去幾乎都會觸到沙子,兩人合力劃船,在初夏的熱浪裏流汗。加布裏埃始終沒有說去見誰,呂西恩問了兩次,得到的唯一回答是微笑。
他們在拾翠洲[*03]上岸。一艘中等大小的貨船拴在榕樹的陰影下,挂着孖鷹旗[*04]——只有挂旗艇能毫無阻礙地駛到珠江上游,不受海關檢查,有時候來自不同地方的散商會湊錢租一艘這樣的挂旗艇,有人要買私人物品,有人單純想随船觀光,有人想逃稅,廣州海關并不是不知道,但一艘挂旗艇帶不走多少東西,不值得為此和商會起沖突。今天這艘船前來護送的是比茶葉和大米更脆弱一些的商品:外銷畫,廣繡和專門為歐洲顧客定制的曲頸瓶。三個外國商人站在碼頭石階上,時不時擡頭和坐在榕樹樹蔭裏的一個中國人談笑。後者搖着扇子,看着貨物上船,就像黑貓懶洋洋地盯着并不特別感興趣,但放走了又很可惜的食物。腰帶上挂着的木牌表明他是個通事,比買辦高一檔,比海關官員低一檔,翻譯,保姆,職業斡旋人,又或者,用加布裏埃的話來說,夾在外面的世界與廣州府之間的緩沖地帶。
一看見加布裏埃,穿着黑色衣服的通事露出微笑,折起扇子,插到腰帶上,像個西方人那樣伸出手,和加布裏埃握了握。那幾個外國人也從碼頭走到榕樹下,其中一個缺了半只右耳,殘餘的部分好像褪色的寄生植物,呂西恩不由得盯着看。這群人開始用葡萄牙語聊天,呂西恩只能聽懂一兩個脫離上下文的單詞,很快就失去興趣,轉身走開,想到水邊去看挂旗船上的商品。加布裏埃抓住他的手臂,把十四歲的弟弟拖到通事面前,好像在展示一頭待售的小馬駒。
“這是邵錦官,一位通事,他也認識朱利安神父。”加布裏埃轉向通事,“這就是我的弟弟,今年年初在澳門的時候,我向你提起過的。他叫呂西恩。”
通事往前俯身,審視呂西恩的臉,用葡萄牙語說了一句什麽,除了加布裏埃,大家都笑了起來。男孩困惑地皺眉,擡頭看了一眼哥哥。
“他說他知道你,你就是朱利安神父手裏那瓶‘灌在米酒缸裏的葡萄酒’。”加布裏埃轉向通事,補充了一句:“呂西恩會講廣東話。”
通事挑起眉毛,站起來,摸了摸呂西恩的短發,換成了粵語:“會不會官話?”
“他能學。”
“英文?”
加布裏埃看起來有些絕望了,“我弟弟學起東西來非常快。”
“你弟弟似乎不會自己說話。”
“我會。”呂西恩插嘴,通事和那幾個外國商人都把目光轉向他,好像在看一只會用頭頂彩球的小狗,“我只是不知道你們想我做什麽。”
“豆丁仔,”通事回答,笑意令他的眼角露出鳥爪般的細紋,“你哥哥正在出盡法寶向我推銷你,他希望你在我手下當個翻譯,一個不留神,你有朝一日可能會從我手上接過這個,”他拍了拍挂在腰帶上的木牌,“你覺得怎麽樣?”
男孩抿起嘴唇,瞥了一眼泊在碼頭臺階旁邊的挂旗艇,船工正在固定貨物,像對待熟睡的新生嬰兒那樣輕手輕腳地把陶瓷制品放進塞滿幹稻草的木箱,瓶身畫着呂西恩從未見過的風景,一個陌生的港口,在海洋的另一頭。
“我會有很多機會登上商船嗎?”他問。
“會。”通事說,态度莊重,并沒有把男孩的問題當作笑談,“不止那麽簡單。商船還會變成你的一半生命。”
“那我覺得我哥哥已經推銷成功了。”
——
右舷炮聲炸響,撼動了整艘船。盡管早有準備,呂西恩還是不由得抓緊欄杆,穩住自己。按照慣例,外洋商船向廣州海關鳴炮致敬之後,前來檢查的官船會敲鑼回應,以示歡迎。他差不多該提醒船長和大班到甲板上來,拿着專門為此準備的紅葡萄酒,迎接海關督查登船。督查一般會回贈新鮮蔬菜和豬牛肉,慰勞遠道而來的水手。在黃埔和澳門來回了七年,呂西恩已經十分熟悉這套流程,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将會非常忙碌,作為通事秘書,他必須确保贈禮過程萬無一失,沒有人會因為可笑的翻譯誤會而動用武力。然後還要化解丈量船只時不可避免的矛盾,海關督查總喜歡多量一寸,以便多收稅費,外國大班總會發現,馬上提出抗議。從中斡旋的通事永遠被迫在照顧督查的自尊心和照顧外國大班的錢包之間尋找微妙的平衡,同時還得留意自己的口碑,要是在外國商人心目中落下了過分偏袒海關的名聲,下一個貿易季節就別想接到委托了。
而且,今天是邵錦官第一次允許呂西恩獨自帶船從虎門稅關駛向黃埔,他不能出一點差錯,每個步驟都必須完美無缺。
沒什麽會出錯,他安慰自己。這是一艘丹麥商船,“海鷗”號,截至今年,已經在哥本哈根和廣州之間往來四趟。丹麥商人總是準時交付稅金和船牌費,很少像英國人或者法國人那樣諸多抱怨。
“神父!他們來了。”一個裹着頭巾的水手在左舷喊道。
我不是神父。他對着河水搖搖頭,沒有開口,懶得再去矯正錯誤的稱謂。不知道哪艘船的哪個昏了頭的大班首先想出這麽一個綽號,迅速傳播開來,在外商之間口耳相傳,固化了這個謬誤。呂西恩跨過一團幾乎堆到膝蓋那麽高的麻繩,走到甲板另一邊,看着官船駛近。
贈禮過程很順利,檢查貨倉也是。唯一讓呂西恩緊張的是海關督查對丹麥人攜帶的步槍産生了疑問,督查很熟悉老式火槍,但沒見過這樣的步槍,所有海關關員的本能都是一樣的:如果出現不能理解的東西,就馬上攔下來,最好銷毀。
“這些都是對付海盜用的。”呂西恩把船長的解釋翻譯過去。
“你們在帝國海軍的保護範圍內,不需要這麽多武器。”
“其他船都帶武器。”
“任何船都不準帶武器。”
“問問他自己知不知道珠江口有多少海盜。”丹麥船長變得不耐煩了。
“船長說‘當然不需要’。”呂西恩直接撒謊了,盡管他知道從珠江入海口到福建泉州海盜猖獗,吃皇糧的水兵根本無力覆蓋這麽大的範圍,“船長的意思是,在帝國海軍的巡查範圍外,紅海,印度,他們需要保護自己。”
督查狐疑地審視步槍槍柄,摸了摸扳機和長長的槍管,目光落在挂在艙壁的一把獵槍上,槍柄是用打磨光滑的櫻桃木做的,雕着葡萄藤和百合花圖案,多半是船長的私人收藏。呂西恩悄聲和船長說了幾句話,後者僵硬地點了點頭,不悅地抿着嘴唇,看起來像是吃了一勺火藥。
“船長希望将這把獵槍送給你,督查大人,作為友誼的證明。”呂西恩說。
督查看了一眼通事秘書,再看了一眼丹麥船長,轉身從牆上取下獵槍,摩挲櫻桃木槍柄,對着光欣賞木頭的光澤,然後把槍交給副官,從腰帶上的小布袋裏取出印章,蓋在準予通行的文件上。
“希望他打穿自己的腳。”船長說。
“船長認為您使用這把獵槍一定收獲豐富。”呂西恩告訴督查。
直到确認海關官員帶着紅酒和新獲得的獵槍回到官船上,呂西恩才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打了個手勢,示意引水人出發。鼓聲響起,十二艘租來的舢舨一同往前沖,拖拽着無法獨力在淺水裏航行的外洋帆船,緩緩駛向黃埔。
呂西恩原本希望在天黑之前回到黃埔港,但是水流的狀況不如預期。途徑東江和獅子洋交界處的時候,兩艘舢舨被暗藏的急流拖住,額外花了半個小時才脫身。太陽下山了,水鳥在暮色中擦過灰藍色的江面,消失在岸邊的狗尾草叢裏。水手點起風燈,挂到桅杆上。前方牽引的舢舨也紛紛點亮油燈,像一大群發光的浮游生物。“海鷗”號在夜色中駛入珠江,左舷是一片漆黑的長洲島,右舷就是點綴着燈籠和火把的黃埔錨地。
通事秘書和水手一起下船,短暫考慮過到稅關去辦理剩餘的手續,但他既累又餓,決定先回家去。身後某處有人在喊“神父!神父!”,也許他聽錯了,也許叫的是別的神父,呂西恩繼續往前走,不想理會。腳步聲逐漸接近,他轉過身,看着兩個人影走進法國商行的燈籠下,他認得缺了右耳的荷蘭船醫,從沒見過船醫旁邊喘着氣的年輕商人,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對方也在毫不避諱地打量他,眼睛一眨不眨。
“範德堡醫生。”通事秘書首先移開視線,伸出手,和荷蘭人握了握,聽見他說法語的時候,年輕商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以為您在西江買茶葉。”
“耽擱了,過幾天再去。”船醫用力拍了一下旁邊陌生人的後背,“讓我向你介紹,菲利普·林諾特,一個星期前坐‘代爾夫特之星’號來的。菲利普,這是呂西恩,你需要他的幫助。”
“晚上好,林諾特先生。”
“晚上好,神父。叫我菲利普就可以。”
“不是神父,只是個通事秘書。”呂西恩瞪了船醫一眼,“不要全盤相信範德堡醫生告訴你的一切。”
“就像剛才醫生所說的,我需要您幫忙——”
“而我很樂意提供幫助。”呂西恩打斷了菲利普,語氣溫和,“但現在,您也看見了,天已經黑了,廣州關了城門,我們做不了什麽。明天一早再來談這件事會更好。範德堡醫生知道該到哪裏去找我。晚安,先生們。”
“我沒有住處,連半個法郎都沒有。這就是,”菲利普清了清喉嚨,“這就是我希望您能幫上忙的地方。”
呂西恩看着潦倒的法國人,目光短暫地停留在許多天沒刮的胡子和沒穿鞋的光腳上,這裏應該有很多個問題,但呂西恩不想知道答案。他把目光轉向船醫,荷蘭人聳聳肩。
“我明白了。範德堡醫生顯然很擅長利用教會的善意。”
“您剛剛才說您不是神職人員。”菲利普說。
“是一個略微複雜的故事,有空的時候問問範德堡醫生,或者商行裏任何一個人,他們都能告訴您,而且講得比我精彩。請跟我來,林諾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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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疍(dàn)家,也叫艇戶,長居船上的漁民。廣州的疍家人自1990年代開始逐漸上岸定居。
2 澳門和廣州之間共設四個稅關,小溪稅關在黃埔錨地,是最後一個。
3 今天的沙面島,在廣州市西南。
4 奧地利的标志,孖讀音mā。當時的奧地利商行叫“孖鷹行”(孖鷹的意思是“兩只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