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廣州
菲利普醒來的時候鼻孔裏插着一根狗尾草。
孩子們發出快樂的叫喊,逃跑了。菲利普頭暈目眩地坐起來,拽掉草莖,皺着眉,擡手擋住針刺一般的陽光。門敞開着,他的黑色布包躺在地上,東西散落一地,像只被牛車軋出內髒的老鼠。他嘆了口氣,套上褲子,彎腰收拾。
硬幣、各類紙張、剃刀和其他零碎東西都還在,火柴不見了,菲利普祈禱孩子們不會拿去點燃什麽東西,他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場無心引發的火災。昨晚睡前挂到鈎子上的上衣也被孩子們扯了下來,塞進了水桶,他撿起皺巴巴的衣服,抖了抖,穿上,坐下來試了試靴子,長度适合,寬度不夠。他跺了跺腳,确認鞋子不會滑脫,拿着木桶和剃刀出去了。
在日光照耀下,教堂的走廊和房間失去了黑夜中變化莫測的深度,變得無趣起來,如果菲利普更苛刻一些,會形容為“破敗”。壁龛石灰剝落,露出腐肉一樣的紅磚。凝固成微型山巒的蠟已經清理幹淨,擺上了剛摘的白蘭花,但還是不能掩蓋空氣裏的濕冷黴味。他循着光線找到通往外面的門,鑽了出去,吓到一位正在掃地的中國修女,他道歉,詢問水井的方位,重複了三次問題,笨拙地做出把液體倒進木桶裏的姿勢,修女沉默地指了指教堂的東北側。
井是用青磚砌的,遠看不像人工造物,反而像天然從地裏長出來的碩大植物,披着硬殼,布滿絨毛似的青苔,三面圍着低矮的石牆,只到菲利普的腰那麽高,不知道是為了防止東西掉進去,還是防止東西從裏面出來。一塊被裂痕貫穿的鏡子挂在其中一面矮牆上,用生鏽的鐵釘固定。看來他不是唯一一個到這裏來刮胡子的人。他打了水,半跪在地上,對着鏡子鏟平臉上的茂密叢林。打濕了的棕色毛發一绺一绺落在地上。
他摸到廚房覓食,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要蹑手蹑腳,他是客人,理應是受歡迎的。廚房裏有兩個修女,忙着給新鮮鲫魚刮鱗。其中一個在髒圍裙上擦了擦手,給了訪客一塊面包和一杯水牛奶。陶杯外面,食指剛好碰到的地方,沾了一片半透明的魚鱗,菲利普悄悄把它弄掉,什麽都沒有說。鲫魚在砧板上痛苦地甩尾,修女們有條不紊地清理魚鰓,切開銀光閃閃的魚腹,挖出內髒,扔進一個黏糊糊的木桶。清理好的鲫魚落進另一個木桶,啪嗒一聲,一條接一條。
“其他人不來這裏吃早餐嗎?”菲利普問。
“朱利安神父和孩子們在餐廳。”離他最近的那個修女回答,她的左側臉頰,靠近鼻梁的地方,有一塊形似肝髒的胎記,“如果您在找呂西恩,他很可能在畫畫。”
畫畫。這個動詞落到掌心裏,像條抓不住的小魚,菲利普在自己的頭腦裏掙紮了一會,把魚尾翻攪起來的聲音和圖像塞回記憶深處。他咕哝着道謝,離開廚房。
他已經不記得放着畫架的房間具體在哪裏,決定從采光最好的地方找起。亞熱帶的太陽烘烤着東側的石牆和高窗,空氣像一盤放在火上的稀湯,迅速變稠,熱氣和潮氣一同膨脹。菲利普躲進涼爽的陰影裏,走過稀稀疏疏的幾排長椅。小孩打鬧的聲音順着走廊傳來,餐具落到地上,當啷一響。一扇看起來有點眼熟的門半開着,他探頭進去,站住不動了。
呂西恩在畫一個港口,從菲利普的角度來看應該是這樣的。灰暗的天空低垂在深綠色的水面上,本身就像另一條兇險的、倒挂的大河。呂西恩低着頭,菲利普看不見他正在描畫的東西,也許是一艘趕在暴風雨到來之前沖向碼頭的帆船,也許是石砌碼頭,也許是浪花。菲利普挪動了一下位置,但沒有走進房間。不應打擾正在創作的人,這是拉維涅先生的規定,拉維涅先生曾經是菲利普的油畫老師。正在繪畫的人,正在寫作的人,正在歌唱的人,他們暫時逃脫了。
從哪裏逃脫?菲利普問。
牢籠。拉維涅先生回答,食指點了點腦袋。
“早上好,林諾特先生。”呂西恩說,并沒有回頭,用畫筆尖沾了一點赭色顏料。
菲利普掩上門,走到通事秘書身後。他的确在畫帆船,從桅杆的數量和船首形狀看來,是一艘英國船。黃埔錨地在畫面左側,遠,但也不太遠,是讓人心存希望的距離。商船背後聚集的風暴雲像一個握緊的拳頭,積蓄了雨和風,即将擊碎脆弱的人造漂浮物。
“我很喜歡你處理這些雲的方式。”菲利普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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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呂西恩看了他一眼,笑容并不明顯,但能從聲音裏清楚聽出來。他放下畫筆,用沾滿各色顏料的布團擦了擦手,轉過身,把一個紙包遞給菲利普,裏面是丢失的火柴。“從孩子們手裏收繳來的,他們正打算點燃朱利安神父的法袍。我昨晚應該告訴你這群小魔鬼像喜鵲一樣喜歡偷東西,抱歉。”
“噢,呃,好的,謝謝。不要緊。”
“你剃了胡子,這很好,适合今天的行程。”
“我們要去哪裏?”
“珠江的珍珠,所有海路的終點,林諾特先生,我們今天要去廣州。如果走運,傍晚回來的時候,你就有一份新工作了。”
——
“你經常畫畫嗎?”
呂西恩似乎沒有聽見菲利普的提問,他站了起來,一手扶着舢舨的藤編頂棚,眺望兩條護城河的交彙處,那裏出現了小型擁堵,從東水關出來的船和進去的船混在一起,亂糟糟地擠在臨河的城牆下。一艘笨重高大的貨船被困其中,像只遭到蟻群包圍的金龜子。呂西恩彎腰和船夫交談,兩人短暫地用廣東話争論起來,菲利普坐在靠近船尾的木板上,仰頭打量城牆,時不時有幾個衛兵的頭和肩膀在城垛之間露出來。每隔十來公尺豎着一面插在木竿上的旗子,因為日照和潮氣,褪色嚴重,看上去全都是淡粉色的。
“我們提前上岸。”呂西恩回到藤編遮陽篷下面,坐在菲利普對面,“今天東濠非常繁忙,可以想象玉帶濠裏的舢舨只會更多,不會更少——這些都是河的名字,林諾特先生,盡量記住發音。範德堡醫生幾乎背得出廣州每一條水渠的名字,船夫以為他很有經驗,不敢亂開價。‘東濠’就是我們現在所在的河湧,城南的是‘玉帶濠’,西邊當然還有一條‘西濠’。”
“那是一座寺廟嗎?”菲利普指了指最北面山上的塔樓。
“那是鎮海樓。”呂西恩皺起眉,打了個手勢,好像要在虛空中撈取什麽東西。把兩種語言拉到一起,花費的精力并不比把兩艘駁船肩并肩拉出沙洲更少,“意思差不多是‘支配大海’,是防禦工事,一個氣派的炮臺。”
“離海有點遠了,不是嗎?”
“也許是最後手段。”呂西恩聳聳肩,“回答你剛才的問題,是的,我時常畫畫。加布裏埃,我的哥哥,認識幾個外銷畫商人,他們雇傭的畫師有時候允許我在賣不出去的畫上胡亂塗色。你是個藝術愛好者嗎,漁夫先生?”
“算是。我離開布列塔尼,就是為了去學畫。”
通事秘書的注意力馬上從河面轉到菲利普身上,“有趣。然後呢?”
舢舨在菲利普來得及回答之前靠岸了,輕輕撞在石頭上,震顫了一下,船夫拉緊粗麻繩,穩住舢舨,方便兩個乘客下船。右前方有一座木石結構建築,臺階很高,敞開的大門外零零散散站着賣活雞的小販。“那是寺廟,雞是祭品,如果人們特別想實現一個願望,就殺掉一只。”呂西恩解釋,從語氣聽來,有無數人問過一模一樣的問題,他已經提煉出一個最為高效的回答,“不要盯着任何人看,林諾特先生。”
很難不盯着別人看,尤其對一個首次抵達世界另一端的年輕人來說。衆多提着米袋、竹篾雞籠、布匹和捕魚筐的男男女女彙成一條棕灰色的棉線,不緊不慢地通過橫跨東濠的木橋,從大東門[*1]入城,就像穿過一個特別寬的針眼。兩個旗人士兵守在城門兩側,菲利普原以為他們會攔住外國人盤問,但兩個守衛并沒有多看他一眼。
大東門進去就是惠愛街[*2],貫穿東西城門,串起各種嘈雜的小巷、水道和埠頭。高高低低的木制招牌争搶房屋外牆的每一寸空間,呂西恩偶爾翻譯一兩個他認為很有趣的店名,大多數時候菲利普自己能從招牌上畫着的銅錢、茶葉、麻繩、飯碗和雀鳥猜出店鋪的售賣範圍。他不是城內唯一一個夷人,每隔兩家店就能看到至少一個外國水手或者大班在讨價還價,豎起手指,用最原始的方法表達數字。不遠處水果攤的中國店主把成串帶葉的龍眼遞給兩個水手,右手五指張開,大聲用葡萄牙語說“五!五!”。一只瘦骨嶙峋的黃狗突然竄出小巷,叼着一串滴血的腸子,擦過菲利普的小腿,鑽進路邊幹燥的洩洪渠裏,消失不見。
兩人又經過一座廟宇,比城外的那一座更擁擠,祭品的種類更多,在那些待售的禽鳥、護身符、線香和用途不明的鮮豔紡織品之間,站着好些穿着灰色棉袍的人,守着空空如也的小桌子,有那麽幾個連桌子也沒有。菲利普問呂西恩這些人賣的是什麽。
“命運。他們是算命人。”
“是這座寺廟的僧侶?”
“不。”呂西恩的手又做了一次那種好像要抓取某種滑溜東西的動作,也許他感到難以解釋的時候就會這樣,“‘城隍廟’祭祀保護城市的神,你可以理解為異教的主保聖人。算命人聚集在這裏,不是因為他們信仰這個聖人,而是因為這裏是做生意的好地段。”
“非常實用。”
“廣州一貫的生存方式。”
“他們信仰什麽?”
“好問題,林諾特先生。也許改天我們應該去問問他們。”
菲利普一時無法分辨這句話是否暗含諷刺,聽起來像,但從呂西恩的神情看來又不像。城隍廟以西矗立着一座更為龐大的建築,門外的守衛比大東門多兩倍,友善程度減少五倍,目光全部集中在菲利普身上,仿佛這個可疑的外國人随時會揮舞砍刀發起攻擊。呂西恩帶他繞進建築物側面的小巷,遠離守衛的視線。
“‘布政使司’。”通事秘書丢給他四個音節,菲利普在來得及區分裏面任何一個之前就徹底忘了,“就像你們的市政廳,我想,不準确的類比,但也接近了。我倒是可以告訴你裏面的人信仰什麽。”呂西恩做了個掂量銀錢的手勢。
“你進去過嗎?”
“一次。”
菲利普等了一會兒,期待呂西恩詳細解說這個“一次”,但對方沒有再開口。越往巷子深處走,人和噪聲越少,地下暗渠的汩汩流水聲變得明顯,水在石板下面的空腔裏奔流、撞擊和拍打,在一株氣根繁茂的榕樹旁邊重見天日,灌入一條只有兩個腳掌那麽寬的明渠。樹下支着六七張桌子,安全地躲在油布遮雨棚底下,肩上搭着毛巾的夥計在廚房和桌子之間來往,運送裝在竹籠裏的點心。最靠近水渠的桌子周圍坐着一個中國人和三個外國人,那個年長的中國人沖呂西恩招了招手,後者點頭回應,伸手拉住菲利普。
“等下讓我來負責所有的談話。需要的時候,我會給你信號,你只需要表示同意。”
“我能知道我‘同意’了什麽嗎?”
“你到底想不想要工作?”
菲利普長呼一口氣,點點頭。
“過來坐下。”
年長的中國人側過身,菲利普留意到他的腰帶上挂着一塊打磨光滑的木牌。呂西恩和他低聲說話,兩人短暫地瞥了一眼菲利普,馬上移開目光。戴着木牌的中國人最後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用葡萄牙語說“我們開始”。餐桌上的所有人都開始用同樣的語言交談,菲利普聽到了幾個令人不安的零散詞彙,“艦隊”,“賠償”,還有“海盜”。這些人語速太快,他最後放棄了,盯着竹籠裏泡在醬汁裏的食物,試圖分辨這是哪種動物的一部分。呂西恩輕輕在桌下踢了他一腳,菲利普擡起頭來,對面的葡萄牙人都在看着他。
“塔瓦雷斯船長想知道你當水手有多久了。”呂西恩說。
“七年,我想,在爸爸的漁船上,但是後來他去世了。漁船和商船區別很大,但我很會游泳。”
“不需要這麽多細節,我會告訴他們‘七年’。”
呂西恩把簡短的答案翻譯過去。葡萄牙人商量了一會,看起來像船長的人彎腰把一個雕花小木箱提到桌子上,裏面整齊放卷起來的紙,全是事先抄寫好的合同。他抽出其中一張,對呂西恩說了一個數字,坐在旁邊的年長中國通事搖搖頭,報了一個更大的數目。船長盯着菲利普看了一會,取出蘸水筆和墨水,在紙上寫了阿拉伯數字,放到菲利普面前。合同是用兩種語言寫成的,葡萄牙語,以及荷蘭語。
“你的報酬。”呂西恩把食指放在那幾個墨跡未幹的數字下面,“離港前支付一半,回來再付一半。如果你不幸去世,他們保證會把私人物品和你應得的報酬送到家人手上,地址填下面這一行。”
“看起來不像商船。”
“‘波爾圖獵犬’號是一艘炮艇,五天後出發,協助皇帝的水師清剿海盜。你只需要承擔水手的職責,如果事态變壞,所有人都要戰鬥。你可以選擇不去,這不是征兵。但如果你需要買茶葉的錢,”呂西恩遞給他蘸水筆,“這就是你最好的機會,林諾特先生。”
*也是唯一的機會*。菲利普想,接過了蘸水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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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今越秀路與中山路交界
[2] 今中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