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委托

葡萄牙人離開餐桌,呂西恩也跟着站起來,但他的老師仍然坐在原處,并且又倒滿了一杯茶,他只好重新坐下。從眼角餘光他能看見法國人在悄悄觀察他的一舉一動,以此判斷接下來該怎麽行動。這讓他覺得好笑。但願這個倒黴漁夫上了炮艇之後運氣會好轉,假如他不幸死在海盜刀下,那也不是呂西恩的問題。他成功“售出”了法國人,葡萄牙人得到了水手,法國人得到本金,老師甚至幫菲利普要到了一個更高的價錢,沒有什麽好抱怨的。

“你昨天是不是強迫‘海鷗’號的船長把獵槍送給海關督查了?”老師問,還是用葡萄牙語,有外國人在場的時候他總是說葡萄牙語。

“說‘強迫’就太誇張了。我只是提供了專業意見。”

“船長非常不高興。”

“不送獵槍,這艘船整個貿易季都會被海關刁難,還不如——”

“我的意思是,”通事富有技巧地切進兩個句子之間的空隙,打斷了年輕的秘書,“最好讓他們自己得出這個結論,而不是替他們下決定,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讓船長和大班覺得好主意都是他們聰慧大腦的産物,這樣我們作為中間人,日子會好過得多。”

呂西恩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明白。”

被冷落在一邊的法國人看看通事,又看一眼呂西恩,最後把目光轉向水渠,樹影落在窄而長的水面上。

“你的朋友不太懂葡萄牙語,是不是?”

“不是朋友。範德堡醫生把他塞給我的,好像沒人要的流浪狗。您必須幫我保守秘密,如果所有流落黃埔的倒黴鬼都指望我免費提供幫助,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他的老師笑着搖搖頭,每次老師覺得學徒說話越界,但又不舍得斥責的時候就會這樣。“還有一件事。我希望你這次跟‘波爾圖獵犬’一起出海,噓,讓我說完。我已經和巡撫商量過了,給你安排一個翻譯的職位。布政使願意按持牌通事的價格支付酬金。”

呂西恩皺起眉,“他們之前從來不需要随船翻譯。”

“或許這就是為什麽他們上一次傷亡慘重?巡撫對外的官方說辭是,随船翻譯能夠減少朝廷水師和葡萄牙艦隊之間的誤會。但你實際上的工作是監視葡萄牙人,有風聲說他們和海盜勾結,走私鴉片到東部沿岸。”

“我能問問是風聲是從哪裏來的嗎?”

“一般是四面八方。”

“您的意思是您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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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質疑朝廷命官不是聰明的做法。”

“朝廷命官應該找一個懂得使用刀劍火槍的人去,活着回來的幾率比較大。”

“你讓你的朋友往合約上簽名的時候可沒有這種顧慮。”

法國人困惑地看過來,顯然抓到了零碎的單詞,但又沒完全聽懂。呂西恩沖他微笑,重新轉向自己的老師,“我昨天才認識這個人,還沒到關心他安危的程度。我想說的是,我只不過是個翻譯,就算我真的發現‘波爾圖獵犬’在從事某種龌龊勾當,我也不能做什麽。”

“不必低估自己,你能夠做一位通事最擅長的事。”

“說話?”

“觀察。”年長的通事說,用折扇輕敲學生的額頭,“然後随機應變。”

——

出城的時候呂西恩沒有再走惠愛街,而是一頭鑽進那些和水道纏繞在一起的巷子。他需要時間思考。也許還要買一些出海用的小物件。他其實不清楚具體需要些什麽,呂西恩從沒在任何一艘船上逗留超過八小時。

“水手出海一般帶些什麽?”他問菲利普

“取決于你去多久。不太多,工具和食物船上都有。帶點幹果,如果旅途超過一個月的話。我還會帶自己的魚鈎和釣線,你試過釣鲑魚嗎?”

“我沒有見過‘鲑魚’。”

“非常大的海魚。難釣,可以賣很好的價錢。”菲利普展開手臂,演示魚的長度,差點打到一個挑着兩籃幹海帶的老婦,“這裏有賣釣線的地方嗎?”

“這是個港口城市。”

“你也會跟這艘炮艇出海嗎?”

“是的,我是他們的随船翻譯。”太不幸了。呂西恩吞掉最後一個詞。

“目的地是哪裏?”

“福建某處,我想。那是東南沿海的一個省。”

“多遠?”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沒有去過?”

“我不能去。”

“為什麽?”

呂西恩嘆了口氣,跳過一條貫穿石板路的窄渠,思考如何用最簡潔的語言來概括這一灘他從出生開始就深陷其中的泥淖。如何說明海關禁止他乘坐外國商船,因為“大清子民不得搭乘外夷船只出海”,但同時他們也禁止呂西恩前往內陸,因為他忽然之間又不是“大清子民”了,作為外國傳教士的養子,只能被當作外夷處理。如何解釋黃埔就是他永遠的家鄉和監牢,往北的廣袤內陸,以及家門口的浩瀚海洋,對他來說都是封閉的。

“因為規定如此。”通事秘書回答。

菲利普沒再問下去。

出售漁具的店鋪叫餘盛行,這名字相當符合本地人對“好意頭”的偏執。呂西恩試圖解釋諧音和“意頭”這個概念,從菲利普的表情看來,多半沒有聽懂。法國人用剛剛從葡萄牙船長那裏收來的預付金買了線和帶有倒刺的鈎,謝絕店主竭力推銷的紅褐色蟲子。呂西恩彎腰查看從大到小整齊排列的魚鈎,想象要多大的鈎子才能拉起一條龐大的“鲑魚”,假如菲利普沒有誇大其詞的話。

“如果你需要新的換洗衣物,那就要回到黃埔去買,那裏的裁縫能按照歐洲樣式做衣服。”

“不,我不打算買。”

“別擔心,你有足夠的錢買茶葉。我認識一個端州[*1]買辦,可以幫你要到好價錢。”

“謝謝。事實上不是茶葉的問題。”菲利普弄亂了自己的頭發,“我不得不,我真不想提起這個話題,但我必須盡量節省。我有個弟弟,從出生開始就有病。就算只是多半個法郎,對我來說已經有很大幫助。”

“我很遺憾。”呂西恩咬了咬嘴唇,“衣服很好解決,我哥哥以前的房間裏應該還留着一些,他現在幾乎不回來廣州了,用不上。你們的身材差不多。”

“好的。”菲利普深吸了一口氣,“我不确定這……我的意思是,謝謝你。”

“我能問問他叫什麽嗎,你的弟弟?”

“雅克,和我爸爸一樣。”

“很好聽的名字。雅克就是你來這裏的原因嗎?”

“一部分原因,是的。”

“另外一部分是?”

“那不重要。”

在呂西恩的經驗看來,人們推說“不太重要”的部分,往往意義重大,但你得用很多瓶酒和一把鐵鉗才能從他們嘴裏撬出真話。而且那些各種各樣的理由,最終都像沙洲一樣,在時間沖刷下變形,縮小,消失。商船一來一回,最快也要一整年,足夠荔枝樹開花,果實掉落腐爛,然後從頭再來一遍。足夠舊夢破滅,足夠死亡和新生。即使菲利普立刻啓程返回,半年之後才能見到弟弟,也許那可憐的男孩早已下葬。呂西恩絕不會說出這個想法,但菲利普多半也明白。為了掩飾尴尬的沉默,呂西恩在一家賣雀鳥的小店前停步,假裝被挂在門口的畫眉鳥吸引。一看見客人,栖木上的一只紅喙黑鳥停止梳理羽毛,展翅飛到畫眉籠子頂端,沙啞地高喊“恭喜發財!恭喜發財!”

“那是烏鴉嗎?”

“不是烏鴉,我們叫它‘鹩哥’。”呂西恩仰起頭,沖鳥兒微笑,“很聰明,能學人說話。”

“它在說什麽?”

“祝我們賺到很多錢。”

“那很好,不是嗎?”菲利普沖那只雙頰有黃斑的鳥兒做了個脫帽致敬的手勢,“謝謝你,先生。”

店主打量菲利普的眼神變得古怪,呂西恩大聲誇贊了鹩哥,催促法國人離開。鹩哥撲騰到另一個鳥籠上,仰起脖子,像是準備上臺唱戲,“開飯!”鳥兒的聲音出乎意料地響亮,一直到巷子另一邊都能聽見,“雀仔開飯!多謝!”

兩人在芭蕉樹下的攤子上買了綠豆湯,為了保持糖水冰涼,四五只大桶直接浸泡在流動的河水裏,需要的時候才用草繩拉上來。太陽西斜,城市的噪音仍然沒有消減的意思,搗米,磨刀,驢車辚辚,行将宰殺的豬發出凄厲尖叫,織布機微弱而單調的聲音,不止一臺,十幾臺。狗吠,木槳敲擊石頭,忽然,低沉的鼓聲穿透這一切,緩緩蕩開。

“糟糕,我們必須走了。”呂西恩擡頭看了一眼天空,“天黑之後外國人不能在城內逗留。”

“你也不能?”

“我也不能。”

“為什麽?”

“你真的喜歡問難以回答的問題。”呂西恩快步往大東門的方向走,回頭看了一眼,确認菲利普跟上來了,“我說過了,因為規定如此,林諾特先生。”

——

十幾艘挂着燈籠的舢舨等在東濠湧[*2],守候那些需要從省城返回黃埔的人。燈籠映在水面上,令舢舨的數目看起來比實際上多兩倍。呂西恩選了離他們最近的一條船,就着燈籠的光線數出零錢。船夫用竹篙一頂岸邊的石頭,舢舨悄無聲息地滑向珠江。

商行區仍然很熱鬧,似乎有人圍着英國商行讨債,傳來打碎玻璃和折斷木頭的聲音。呂西恩帶着菲利普在陰影裏穿梭,設法遮住自己的臉,免得被英國人發現,拉過去充當調停人。這種事以前不是沒發生過,呂西恩絲毫不想重複這種經歷。

兩人從小菜園那一側接近教堂,翻過竹籬笆,走向廚房。那裏面亮着燈,也有人,廚房永遠沒有空置的時候。瑪嘉利和孩子們趴在餐桌上,全都盯着竹籠,一只圓滾滾的白兔睡在幹草上,閉着眼睛,粉色鼻尖不時抽動。桌子上排列着剪刀、抹布、針線和油燈。

呂西恩用指節敲了敲打開的木門。

姐姐擡起頭,沖他微笑,眨眨眼,着手收拾餐桌上的物件,随手把沾着血的碎布條塞進煤爐爐膛裏。孩子們擠成一團,目光從兔子移到菲利普身上,一個短發女孩把手臂搭在竹籠上,防備陌生人搶走白兔。

“你們可以把兔子帶回房間裏。”瑪嘉利說,“只要你們答應不打開籠子,也不打擾兔子睡覺。你們做得到嗎?”

一片高低起伏的“可以”。

“棒極了。現在和兩位先生說晚安。”

又是一片高低起伏的“晚安”,只是更小聲一些。呂西恩颔首回應,菲利普在他旁邊咕哝了一句“晚安”。短發女孩神情嚴肅地抱着兔籠,率先出去了,其他小孩簇擁在她身邊,似乎已經達成了某種沉默的協議,每走幾步就停下來,等一個瘸了左腿、支着拐杖的男孩跟上。

“可憐的兔子被狗咬斷了後腿。”瑪嘉利把剪刀和針線收進一個牛皮提包裏,皮革上印着“L. 鮑威爾醫生”,來自一個三年前在長洲島溺水身亡的英國船醫,“介紹一下這位先生,呂西恩。”

“菲利普·林諾特,法國商人。林諾特先生,我的姐姐瑪嘉利。”

“著名的姐姐。”菲利普伸出手去,瑪嘉利笑了笑,沒有握他的手,法國人尴尬地清了清喉嚨,收回手。

“我能看出呂西恩已經诋毀過我了。”

“我從不诋毀你,親愛的姐姐。”呂西恩坐下來,從鍋子裏舀出魚湯,鲫魚肉都已經煮爛了,變成渾濁湯水裏的乳白色碎屑。瑪嘉利取出面包,放到餐桌中央,支着臉頰,看他們進食,時不時丢給菲利普一兩個禮貌的問題,詢問适不适應天氣,“代爾夫特之星”航行了多久,對廣州城有什麽印象,諸如此類,等面包和湯全部清空,她從提包裏拽出一條小毛巾,聲稱受傷的兔子夜間需要保暖,請林諾特先生把毛巾拿去給孩子們。

“這個人是從哪裏撿回來的?”确認菲利普走遠,瑪嘉利問。

“範德堡醫生塞給我的。”

“那頭老水牛今年又回來了?”

“可能不喜歡巴達維亞[*3]的天氣。”

“說起巴達維亞,朱利安神父今天收到瑪約利的信,她的丈夫在巴達維亞做起了咖啡生意,而且她已經懷孕三個月了,算上寄信的時間,現在就是五個月了。”

“真的嗎?那太好了。”

“下次見到加布裏埃的時候,記得告訴他。”

“我會的。”

姐姐嘆了口氣,交抱起雙臂,手腕上的銅镯互相碰撞,叮叮作響。“有時候我非常想念我們四個人都在這裏的日子。”

呂西恩下意識看了一眼煤爐旁邊的牆,他和加布裏埃小時候用炭塊亂畫的痕跡還清晰可見,“我明白。我也是。”

“你今天沒有抱怨‘愚蠢的船長和愚蠢的海關’,這很少有。”

呂西恩低頭看自己的手,忽然不是很想接這句玩笑話。瑪嘉利等了一小會兒,輕輕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發生什麽了?”

“我今天去見老師了,他讓我和‘波爾圖獵犬’一起出海,表面上是随船翻譯,實際上讓我監視葡萄牙人,回來報告給巡撫。”

“‘波爾圖獵犬’不是一艘炮艇嗎?”

“對。”

“你答應了嗎?”

“我有別的選擇嗎?”

“就說你得了瘧疾。人是可以一夜之間患上瘧疾的。”

呂西恩忍不住笑起來,搖搖頭,“我決定去。報酬不錯,說不定回來之後巡撫會直接給我發通事牌照。要是運氣很好,也許全程都碰不到海盜,之前‘達科馬’號和鴻澤號一起巡邏的時候就沒有遇到。”

“什麽時候出發?”

“五天之後。”

“你确定你不想和加布裏埃商量一下嗎?”

“我自己能拿主意。總不能每次都哭着跑去澳門。”

瑪嘉利盯着弟弟看了一會,拍了拍他的手背,“祝你好運,小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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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今廣東省肇慶市

[2] 這裏的“湧”讀chōng,指河海交界處。也常見于廣深港一帶地名(e.g. 沙河湧,葵湧etc.)。粵語中亦以“湧”稱呼小河或水溝。

[3] 今印尼首都雅加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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