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綏瀾艦

站在“綏瀾”艦[*01]的甲板上,在漳州艦長和英國大副之間,呂西恩自出海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來到了該來的地方。艦長曬得黝黑,看起來不過三十五六歲,但已經有了白發,乍看之下就像不慎蹭到生石灰。他自稱姓鄭,半個月前才接管船隊,取代上一次海戰中不幸去世的林艦長。他也帶了翻譯,是船上的炮手,汕頭人,在珠江口做過幾年大米生意,能說結結巴巴的廣州英語。呂西恩禮貌地表示自己完全能勝任,炮手看起來不太高興,走開了,和桅杆下面的其他水手聚在一起嘀咕,很可能在議論呂西恩的頭發。

艦長打了個手勢,把來客帶進船長艙。那是個方形陋室,小,不過十分整潔,床鋪釘緊在地板上,桌子固定在牆上,硯臺壓着一疊草紙,用稭稈和蘆葦造的,纖維粗糙。裝着木栅格的小窗對着甲板,方便觀察狀況。呂西恩偷偷打量房間裏的私人物品,試圖揣摩他是哪種類型的船長。船長們的性格雖然和海上的天氣一樣多變,但大致可以劃分出幾個種類。有輕浮虛榮的,像初春落在港口的細雨;易怒的,像暴風季;或者平靜寡言的,比一塊礁石還穩定,也和礁石一樣頑固。

鄭艦長的閩南口音相當重,呂西恩必須全神貫注,從不熟悉的音調中提取字句。目前艦隊能夠調用的完好船只總共有五艘,除去旗艦“綏瀾”號,配有大炮的只有“遠甲”艦和“遠丁”艦。剩下的“廣泰”、“廣靖”和“廣坤”號都是普通的雙桅帆船,配有弓箭手,如有必要,這些弓箭手也能使用火槍。“波爾圖獵犬”號的大副側着頭聽呂西恩翻譯,最後點點頭,問艦長知不知道海盜最後出現的地點。

“漁民說曾經在泉州東北偏東見過海盜船,但那裏大大小小的島礁很多,不能确定是哪一個。我打算先到興化灣巡邏。”

“是個好主意。”大副回答,“我們上一次就是在南日水道遇上海盜[*02]。”

艦長轉向呂西恩,遲疑了一下,好像接下來的話不太容易确切表述,“問問他貨物什麽時候送來。”

“什麽貨物?”

鄭艦長皺了皺眉,好像被呂西恩的遲鈍冒犯了,“槍支和兩門大炮。廣州府和葡萄牙人商談過,也付了錢的。”

從來沒有人提過軍火交易。老師為什麽不告訴他這件事?還是說布政司認為他們兩個都無權知曉這宗交易?呂西恩壓下心裏汩汩冒泡的懷疑,把問題轉譯給大副,後者回頭瞥了一眼不遠處的“波爾圖獵犬”號,承諾只要他們一回去,第二艘小船馬上就會過來,載着槍炮零部件,附贈三箱黑火藥。

“我們想向你提議的一種戰術,十分簡單,但是有效。”大副接着說,稍作停頓,方便呂西恩翻譯,“海盜已經認得葡萄牙船,漁民也在幫他們放哨。我們往往什麽都還沒看見,他們已經逃出很遠。所以,這次我們建議你的艦隊打頭陣。藏起甲板上的大炮,僞裝成商船進入南日水道,引起海盜注意之後,假裝逃跑,把他們引到我們的炮擊範圍內。”

呂西恩還沒翻譯到一半,鄭艦長已經在搖頭了,“太危險了。完全是沒有必要的冒險。再說,要皇帝的艦隊掩蓋真實身份,不成體統。”

“船長認為這太危險。”呂西恩告訴大副。

“我們緊跟在後面,無論發生什麽,都能在十分鐘內趕來,甚至只需要五分鐘,如果風向很有利的話。”

“船長也不希望假扮成商船。”

“為什麽?”

“尊嚴,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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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副呼了一口氣,用手掌摩挲自己的光頭,“在我的世界裏,商船是最受尊重的船。”

“很不幸在這片海上不是。”

“至少讓他們把大炮遮起來,免得讓放哨的一眼看出是戰船。”

“你和夷人在說什麽?”艦長問,對持續延長的葡萄牙語對話感到不耐煩。

“我只是在确保夷人明白閣下的要求。”呂西恩回答,帶着久經黃埔港考驗的圓滑,艦長顯然不欣賞這種圓滑,臉色非但沒有緩和,反而多了一絲狐疑。通事秘書清了清喉嚨,“大副之所以提議遮住大炮,是為了避免哨兵認出戰船,早早逃跑。”

“海盜之流确實是一群懦夫。”艦長倚着桌子,盯着木窗格,臉色凝重,“上一次交戰的時候,對方的火力如何?”

“只有一兩門精度不高的大炮。”呂西恩翻譯大副的回答,“沒什麽值得擔心的。”

“我會考慮大副的建議。”艦長點點頭,看着英國人,然後又把目光轉向呂西恩,“讓他們盡快把貨物運過來。”

“告訴艦長,我們向來尊重合同。”大副向鄭艦長伸出手,對方并不習慣這個舉動,猶豫了好一會,才試探性地握住英國人的手,很快放開,像是被尖刺戳到。也許是為了顯示慷慨,鄭艦長把手背在腰後,揚起下巴,問葡萄牙船是否需要物資,食物,淡水,木箭,“我們都有富餘。”

“大副表示感謝,但此刻并不需要。”呂西恩咬了咬嘴唇,看了一眼硯臺下面的紙,“我有一個私人請求,不知道能不能告訴閣下。”

“說吧。”

五分鐘之後,呂西恩懷抱着一大疊淡棕色的草紙,和大副一起回到小船上,返回“波爾圖獵犬”。他設法用手臂和衣服下擺擋住紙,免得沾上飛濺的水沫。

英國人搔了搔下巴,“你打算寫詩還是怎樣?”

“畫畫。”呂西恩回答,“消磨時間的愛好。”

大副哼了一聲,沒有繼續發問。呂西恩看向葡萄牙炮艇,左舷已經沒有人了,不知道菲利普剛剛想和他說什麽,可能也沒有什麽要說的,只是聽到鼓聲出來看看熱鬧而已。他能看見水手忙着放下另一艘小船,然後把麻繩甩到滑輪上,吊起兩個大木箱,緩緩放到船上。呂西恩眯起眼睛,意識到那就是貨艙裏裝“玻璃制品”的箱子。他偷偷瞥了一眼大副,大副發着呆,眼睛看着海面,手指輕輕敲打船舷。

他得告訴菲利普這件事,越快越好。回到船上之後,呂西恩克制住一路快跑的沖動,帶着紙回到客艙,從行李裏翻出裝炭筆的小布袋,返回走廊,探頭觀察樓梯的情況。水手都在甲板上忙碌,呂西恩悄悄下去,在布滿劃痕和塗鴉的木板上畫了一個三角形,那是盡快見面的信號。

然而這個“盡快”不如呂西恩想象中那麽快。他獨自在狹窄的客艙裏徘徊,中途到甲板上走了一圈,沒看見菲利普,又回去了,繼續踱步,一圈又一圈。到了晚餐時間,呂西恩借口身體不适,讓男仆把食物送到客艙裏來,暗自決定要是水手開始唱歌的時候菲利普還不出現,他就到下層艙室去看看。

敲門聲響起的時候,他正在毫無食欲地用叉子戳刺烤魚。菲利普沒等呂西恩應答就進來了,迅速關上門,靠在上面,好像走廊上有二十個持刀海盜。

“我知道貨艙裏裝的是什麽了。”

“我知道貨艙裏放着什麽。”

他們同時開口,說了幾乎一模一樣的話,同時陷入沉默。菲利普抓了抓頭發:“你怎麽會知道?”

呂西恩把“綏瀾”艦上的對話告訴了他,指出“波爾圖獵犬”送過去的貨物正是所謂玻璃制品木箱。菲利普皺起眉,“這就奇怪了。”

“什麽奇怪?”

“這就是我想告訴你的另外一件事,‘獵犬’昨晚深夜下錨,把同樣的木箱運到一個孤島上。而且我覺得——我不确定,當時太黑了,也許是我看錯了。”

“菲利普,直接把話說完。”

“我覺得我好像看見一艘船等在那個小荒島岸邊,一艘單桅小帆船……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也可能是錯覺,樹葉的影子之類。”

呂西恩坐到床上,沒有留意到自己手裏仍然握着叉子,“多少個木箱?”

“十幾個。十二個,我想。”

“他們只給‘綏瀾’艦送去了兩個。”

“也許小島是另外一個約定好的卸貨地點?”

“為什麽要這麽約定?鄭艦長的船隊到那座島去要額外浪費半天。為什麽半夜偷偷卸貨?”呂西恩丢掉叉子,雙手捂住臉,“糟透了,菲利普,我認為他們在做兩宗生意,既賣武器給正規艦隊,同時也賣給海盜。”

“什麽?”意識到聲音太大了,菲利普趕緊壓低聲音,“這有什麽好處?他們難道不是受雇去清剿海盜的嗎?”

“他們在保護市場。”呂西恩悄聲說,整個圖景在他腦海裏慢慢清晰起來,就像油燈緩慢照亮一張窄長的挂毯,“要是海盜消失得太快,布政司就沒有動力繼續付錢雇傭葡萄牙戰船了。但同時,如果海盜太猖狂,廣州府會覺得花出去的錢沒有收益,也會終止合同。所以他們得仔細平衡官船和海盜的火力,确保官府始終需要葡萄牙人的援助。”

菲利普順着客艙門滑坐到地上,揉亂自己的頭發,低聲咕哝了一句髒話。“也就是說,不久之後我們自己就會受到這艘船賣出去的大炮轟炸。”

“更糟糕的是,大副說服了鄭艦長帶隊做誘餌。這根本不是‘誘敵’,是屠殺。”呂西恩湊到舷窗邊,天已經黑了,他能看見福建船隊的點點燈火,“我們必須警告他們。”

菲利普攤開手,“怎麽警告?”

男仆偏偏挑這個時候來敲門,問呂西恩是否已經用餐完畢。兩人都吓了一跳,陷入短暫的慌亂。呂西恩打開衣櫃,打了個手勢。菲利普幾乎把自己折成兩段才爬進去,兩人掙紮了好一會才把櫃門重新關上。呂西恩讓男仆進來,收拾刀叉和盤子。那個穿制服的年輕人走後,呂西恩把耳朵貼在門上,确認腳步聲消失,才打開衣櫃,幫菲利普出來。

“我覺得我全身都是木刺。”菲利普抱怨,揉着後頸和肩膀,“那是什麽?”

他指的是桌子上的紙,呂西恩已經徹底忘記了這件事,海盜和葡萄牙人的龌龊交易占據了他的全部注意力。“我忘了。禮物,給你的。”

“謝謝你還記得?”

不知道是誰先笑了起來。也許是呂西恩。不是愉快的笑,而是一個人高度緊張時的奇怪反應。此時此刻畫紙顯得如此微不足道,完全和逼近眼前的危險狀況錯位。兩人好不容易止住神經質的笑聲,坐在地上,靠着牆,肩膀貼着肩膀,盯着天花板。

“我們怎麽辦?”菲利普問。

呂西恩沒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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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章提及的艦船純屬虛構,從未存在。取名規則參考了1860-80年間的廣東水師

2. 位于福建莆田東南,夾在陸地和南日島之間,南日島歷史上确有大量海盜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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