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噩耗
在徹底離開河道,進入難以捉摸的大海之前,快蟹船最後靠岸了一次,買了一張帆布,還有更多的食物,也許太多了,但沒有人能确定這是短途還是長途航行,最好有備無患。
自從放棄了走私生意,加布裏埃就再也沒有在這麽小的船上睡過覺,淡忘了不能舒展肌肉的痛苦。這種痛苦現在全部回來了,無法忽略。而且,駛入交椅灣之後,兩人只能偷偷摸摸趁夜色活動,免得被官船察覺。這對加布裏埃的狀況毫無幫助。
花蟹仔負責辨別方向。根據他的說法,廣東和福建的海盜界限分明,互不涉足對方的水域,但要是水師讨伐,他們也會集結起來對付官船。不過,就算現在有人能把所有海盜召集起來,也遠遠回不到十九年前赤臘角海戰(*注1)的規模了。
“林伯當時四十幾歲,就在赤臘角,指揮紅旗幫其中一艘船。”順德人興高采烈地告訴加布裏埃,并沒有留意對方有沒有在聽,“他繳了一艘番鬼船,用洋炮打沉了三艘官府船。能登上葡鬼炮艦的海盜沒幾個,我告訴你。林伯還保留着船長的劍。”
“他真的是你的叔叔嗎?”
“當然是。”花蟹仔提高了聲音,好像感到冒犯,居然有人質疑他和傳奇海盜的親緣關系,“怎麽會不是?”
“只是随便問問。”
“福建海盜只剩下南日島這個大本營。葡萄牙鬼如無意外就是去了那邊。我唔敢擔保一定揾到(*找到)你細佬,但我想象不到葡萄牙鬼還會去什麽別的地方。”
“那我們就去那裏。”
一旦離開官船的巡視範圍,兩人就可以就着日光和更友善的潮水前進。離珠江越遠,大型帆船越少,過了潮汕,沿途碰見的大多都是搖橹的小艇,還有帶藤編頂棚的疍家船,緊緊挨在一起,好像怕冷似的。赤身裸體的小孩腰間綁着繩子,在船和船之間跑來跳去。要是掉進水裏,不耐煩的大人就扯着繩子,把他們拎回來。呂西恩小時候也是這麽學游泳的,只不過抓着繩子的是加布裏埃。
直到此時此刻,借用鹹水歌歌詞來說,漂浮在“了無盡頭的苦鹹水上”。加布裏埃才開始思考這個計劃的瘋狂程度,更準确的說法應該是“沒有計劃”。他沒有想過如何在這片廣袤的海上找到那麽一艘葡萄牙炮艦,再說,萬一那艘船沒有在走私任何東西,他該怎麽跟呂西恩解釋不請自來的理由?
花蟹仔站在船尾,好像一只保持警戒的田鼠。他等着太陽徹底下山,好借助星星判斷方向。因為天氣不好,過去兩天他們都緊貼海岸行船,安全一些,也不容易迷路。雨雲消散之後,兩人往外海移動,在沿途的小岩島上過夜,睡在支起的帆布下面。
“鬼仔,喂,鬼仔!你睇下(*你看一下)。”
加布裏埃爬起來,踩着船頭,看向同伴手指的方向。船影出現在東面,三艘蓋倫帆船,層層疊疊的帆映着血紅的夕陽。
“船名是什麽?看見了嗎?是不是他們?”
“別吵,等他們再靠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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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十幾分鐘慢得仿佛永不結束。加布裏埃屏住呼吸,直到看清楚船名,才呼出一口氣,緊張和寬慰同時湧上心頭。波爾圖獵犬號的船身上有明顯的炮擊和灼燒痕跡,這麽說來,他們已經遇到過海盜。加布裏埃皺了皺眉,示意花蟹仔坐下來,拿起槳。
快蟹船像梭子一樣穿過迅速降臨的暮色。
加布裏埃點燃了浸過油的布條,沖大船揮舞起來,用葡萄牙語大聲喊叫。一般而言,船和船之間會無條件提供幫助,這是海上不成文的約定,更何況加布裏埃只有一艘小艇,看起來并無威脅。
波爾圖獵犬號不知為何花了很久才做出反應,花蟹仔已經咕哝着開始罵人了,火光才慢吞吞出現在船舷邊,一條繩梯扔了下來。兩人把快蟹船綁在繩梯末端,爬上去。一個戴着軟帽的水手抓住加布裏埃的手,把他拉上甲板。
“船難?”水手問,站在他肩上的灰鹦鹉側着頭打量加布裏埃,發出好奇的嗒嗒聲。
“不。事實上這是個美妙的巧合,我相信我弟弟在這艘船上,他叫呂西恩。”
水手沒有回答,略微撅起嘴唇,好像嘗到了某種酸腐發臭的東西。怪異的沉默持續了好一會兒,他才點點頭,拍了拍加布裏埃的後背。
“是嗎?那還真是個巧合。”水手慢吞吞地說,毫無必要地拉長每一個單詞,“我想你最好去和船長談談,跟我來,先生。你叫什麽名字?”
——
“加布裏埃!”
船長繞過桌子,首先伸出手,“我是迪亞戈·塔瓦雷斯。我們在澳門總督的新年舞會上見過,你也許不記得了。”
“我記得。”加布裏埃握了握對方的手,“我很高興呂西恩能為像您這樣經驗豐富的船長工作。”
“啊。”塔瓦雷斯船長清了清嗓子,盯着牆上的兩幅畫像看了一會,才把目光轉回年輕的混血兒身上,“請坐下。給這位先生一杯酒,不是葡萄酒,你這蠢貨,”他呵斥男仆,後者悄聲道歉,從櫃子裏取出威士忌,“對,是的,最好的威士忌。您的朋友要嗎?不要?請坐下,最好坐下。”
加布裏埃站着沒動:“發生什麽事了嗎?”
船長揮手驅趕男仆,“我真的很抱歉,有些消息怎麽修飾都不會變得好聽……你的弟弟三天前在海戰中受傷去世了。”
花蟹仔沒有完全聽懂船長在說什麽,但顯然從加布裏埃的神情中推測出事情非常不對勁,看看船長,又看看同伴,抓起那杯威士忌,全部灌進嘴裏。
加布裏埃終于坐了下來,握緊拳頭,“是怎麽發生的?”
“呂西恩當時在甲板上,一塊彈片打中了他。不幸,非常不幸。”船長搖搖頭。
“他怎麽會在甲板上?他是個翻譯。”
“當時我在和中國艦隊的指揮官談話,他也去世了,當時十分混亂,海盜偷襲了我們。”
“遺體?”
“和其他死者一起放到小船上,推到外海了。我們沒有随船神父,不過我們為他們禱告了。”
“這不是基督徒所為。”
“在海上我們不得不有所妥協。”
“您應該把呂西恩帶回廣州的。”
“我向您道歉。”
“要是——”從神态看來,加布裏埃似乎要發出什麽威脅,半途改變了主意,“您從來不需要随船翻譯,為什麽這次破例了?”
“這個問題您得去問廣州的官員,是他們強制要求的,就像您說的,這艘船從來就不需要翻譯。”
加布裏埃閉上眼睛,慢慢呼吸,再睜開。“他有沒有……”
“呂西恩沒有受很久的折磨,一切都發生得很快。”塔瓦雷斯船長把手放在加布裏埃的肩膀上,“他的遺物都在客艙裏,我讓人帶您過去。”
加布裏埃彎下腰,臉埋在掌心裏,許久沒有說話。
——
雨停了。
呂西恩把手伸到帆布外面,确認還有沒有水珠掉落。兩人剛才花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把還能用的東西從船上搬到島上。菲利普選中了岩石的一個凹陷處,用箱子、木板和麻繩支起船帆,搭起一個簡陋的避難所。所有完好的容器都排列在石灘上,已經裝滿了雨水。
“雨停了,來吧。”呂西恩站起來,抱着卷起的帆布。菲利普拖着繩子和斷裂的桅杆跟在後面。
岩島的最高處是一塊凸出的石頭,大概有餐桌那麽寬,因為風吹日曬,布滿裂痕和積水的小凹坑。呂西恩展開破損的帆布,摸出衣袋裏的一小截炭筆——這小玩意兒竟然沒有在早前的混亂中丢失,本身就是一個微型奇跡。難以想象僅僅一天前,他還在用這截木炭在炮艦的甲板上畫畫。
他用漢字寫“求救”,咬着下唇,全神貫注,免得弄錯筆劃。他能講官話,但邵通事教給他的漢字不多,僅限閱讀中文合同所需,否則布政使會找他們的麻煩。在布政使看來,呂西恩始終是一種可疑的危險動物:盡管披着人皮,內裏仍然是不可理解的蠻夷。
“抓緊那邊,不要踩到繩子。”
“一,二,三!”
他們合力豎起桅杆,把船帆支在石縫裏,寄望它能吸引往來船只的注意力。呂西恩後退一步,欣賞船帆在風裏舒展開的樣子。
“我們應該沒有離開常用航道太遠。會有漁船發現我們的。再說,”呂西恩的語氣變得不那麽篤定了,“加布裏埃會來找我的。”
“但願如此。”菲利普彎腰撿起一個紙球,展開,“這是什麽?”
呂西恩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這團揉皺的紙多半是掏炭筆的時候不小心帶出來的,反複被海水泡過,但炭筆畫的線條仍然很清楚。他畫的是菲利普,在炮艦甲板上無聊等待的時候,呂西恩把旅伴當作一個方便的臨摹對象。他此刻強烈希望菲利普看不出來。
“還給我。只是些塗鴉。”
“這是我嗎?”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還給我。”呂西恩搶過那張紙,折起來,放回口袋裏,跳下岩石,“別傻站在那裏,我們應該清點一下水和食物,計劃好每天的份量。”
菲利普在石灘上追上呂西恩。深藍色荒漠在小島周圍緩緩湧動。太陽擺脫了雲的纏繞,很快就烤幹了岩石表面的水,蒸出一股輕微的腥味。
“我讨厭大海。”呂西恩說。
菲利普低聲笑起來,拍了拍他的背。
——
雨雲聚集在西南海域上空,畫出了一條清晰的分界線,一邊是陰影,一邊是濕潤的金色閃光。瑪嘉利脫掉禮拜日穿的裙裝,換上平日到農戶家裏照看動物時穿的簡便衣物,帶了傘,出門到碼頭去。又一個星期過去了。
加布裏埃走了之後,她就時常到港口去,盡管她明白她的兩個兄弟不可能那麽快回來。朱利安神父兩次問起呂西恩,她都搪塞過去了,說“不太清楚”,“應該去了澳門工作”。到黃埔港看看河水流淌,能稍微減輕她的憂慮。
江面空曠,從入海口方向吹來的風已經帶有雨的氣味。商行門前的碼頭空空如也。法國商行也已經鎖了門,等待明年再開。一個在商行工作的中國雇工認出了瑪嘉利,打了個招呼,問她是不是要去河邊買魚。她懶得解釋,笑着說是,匆匆走開。就是在這時候,她聽見了引水人的鼓聲——這是她從小聽到大的聲音,絕不會認錯。貿易季節已經結束了,此時還有溯江而上的大型船十分罕見,而且肯定不是外國商船。
她直接跑到浮橋上,希望看得更清楚些。沙洲的低矮樹叢後面出現了巨大的船帆,好像一片剪裁整齊的雲,緩緩移動,順着河灣轉向,船頭對準了黃埔。三艘蓋倫帆船,比沿途的茅草房和木屋都高,每艘都需要二三十只舢舨拖引才能在珠江的淺水裏移動,形成一個浩浩蕩蕩的龐大船隊。
岸邊圍觀的人逐漸變多。戰船一般都被擋在虎門炮臺下游,極少在黃埔港靠岸。連商行裏的英國人和奧地利人也出來了,三三兩兩站在卸貨碼頭上,伸着脖子遠眺葡萄牙炮艦。
一看清楚領頭的船,瑪嘉利就離開了浮橋,跑向港口另一邊。像波爾圖獵犬這麽大的船,只有一個地方可以停泊。再也沒有擱淺的危險了,舢舨散去,晚風鼓滿船帆,船隊的速度變快了。瑪嘉利趕到黃埔島遠端的時候,炮艦已經放下了跳板,正擡下受傷的水手,幾輛驢車等着把他們送到葡萄牙傳教士的醫院去。
是加布裏埃先看見她的,叫了一聲她的名字。瑪嘉利的笑容只維持了幾秒鐘就消失了,跟在加布裏埃後面的人并不是呂西恩,她又看了一眼跳板,再也沒有人下船了。加布裏埃腋下夾着一個布包,看起來就像弟弟出發當日拿着的那一個。
她在哥哥把她抱進懷裏之前就已經哭了起來,甚至沒能聽清楚加布裏埃解釋事情經過。稍後,二十分鐘之後,在朱利安神父面前,加布裏埃又重複了一遍噩耗。神父始終沒有說話,聽到一半的時候站了起來,拄着拐杖走到窗邊,久久地看着空無一物的院子。瑪嘉利臉色蒼白地坐在一邊,麻木地盯着地板,直到加布裏埃在她面前蹲下來,輕輕握住她的手。
“來吧。我們該準備安魂彌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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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810年赤臘角海戰(也叫大嶼山海戰),海盜張保仔及麾下的紅旗幫在大嶼山附近海面對戰葡萄牙及清軍水師。張保仔最終不敵葡萄牙艦隊,逃往赤臘角,同年5月接受清廷招安,受賞千總頂戴,最後官至福建澎湖水師副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