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帆影

接連四天都是晴天。盡管仔細計劃,淡水還是逐漸見底了。就在兩人對着木桶底最後一汪渾濁的雨水發愁的時候,潮濕的風又帶來了雨雲,重新灌滿了大大小小的容器。

食物又是另一個問題。這個暴露在烈日之下的岩島光禿禿的,沒有植物,也沒有海鳥來歇腳。菲利普探索了一遍礁石叢,摸不到貝類,連海草也沒有。除了硬梆梆的肉幹之外,他們還從擱淺的帆船裏搶救出一小袋豆子,這些食物全都難以下咽,一點也沒能消弭饑餓。饑餓現在和海浪一樣,是永不停止的背景噪音,每時每刻都在腦海深處起落。

他們始終沒能生火,泡過水的火柴毫無用處。于是,白天總是漫長、酷熱而無聊。夜晚則漆黑、彷徨而充滿敵意。水的聲音比白天響亮十倍,好像随時會湧上來生吞他們。只要不下雨,兩人都并肩躺在最高的岩石上,互相緊靠,借助另一個活人的體溫和呼吸聲來逃避黑暗的無形壓力。他們談話,漫無目的,竭力從此前的人生中翻找出燃料,供對話的小小火焰燒下去。在這片黑暗中,誰都不想讓寂靜靠近。

“我們應該寫下遺囑。”菲利普提出,“留下我們的名字。萬一很久之後才有人發現我們,也能知道我們是誰。”

“說不定還會用我們來命名這塊讨厭的石頭。”

“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成就。”

呂西恩從喉嚨裏發出來的聲音聽起來既像真誠的笑,也像嘲弄。菲利普已經不再覺得受到冒犯了。這就是呂西恩的自然狀态,他像水鳥涉入河灘那樣進入談話,總是抱着懷疑,用喙翻弄小石頭和貝殼,不喜歡的就丢到一邊,疑似有趣的就緊追不放,直到從菲利普這塊貝殼裏敲打出好吃的東西為止。

“繼續給我說說巴黎。”呂西恩說。

*又來了*,菲利普想,*敲敲打打*,“可是我已經講過了。”

“也許我當時睡着了。再來一遍,從《信使報》那裏繼續,為什麽皇帝不喜歡它?你的朋友寫了什麽?”

“就是人們一般會在報紙上寫的內容?揮舞拳頭,‘紡織工人不高興!’,‘面包師憤怒!’,‘國王做出了這個和那個愚蠢決定,他沒有資格統治法蘭西’。”

“法國人總是這麽生氣嗎?”

“可能只有巴黎人是這樣的。我可能不會形容他們‘生氣’,他們只是喜歡站在高處散布個人意見而已。”

“聽起來你對此不太熱衷。”

“我懂得不多,你知道的,去巴黎之前,我只知道魚、大海和荒野,我的腦袋裏沒有什麽‘意見’——這不是值得驕傲的事情。我想我需要學習如何形成意見,像你,你就是個很有主見的人。”

“謝謝你。我擁有足夠支撐三家報紙的‘意見’,不過人們通常不太樂意聽。在廣州,人們‘一般’會在報紙上寫的只有每周貨價,也只有那麽一家報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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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生意,不要意見。”

“很适合挂在怡和行門口。”

“什麽行?”

“兩個音節,怡和。長期和英國人合作。”

“他們總以為自己懂很多,不是嗎,英國人。不過他們早就處理好了自己的國王,我的朋友‘月桂’總是很羨慕這一點。”

“我還以為你的名字已經夠奇怪了 。”

“我好像還不知道你的全名。”

“哦,你其實已經知道了。”呂西恩挪動了一下,更貼近菲利普,“我沒有姓氏,我們全都沒有。朱利安神父姓‘勒布’,R-e-b-o-u-x,我猜我們可以用這個,如果有必要的話,不過這麽多年來從來沒這樣的必要。我問過廣州的洗衣婦,她們說如果我真的是疍家人的孩子,那我可能姓‘林’,或者‘錢’,也可能是‘陳’。反正無法确定,我大概可以選一個我喜歡的。”

“那麽你喜歡哪一個?”

“我還沒決定。”

“你現在有用不完的時間。”

“相當不幸。”呂西恩嘆了口氣,繼續在旁邊挪動,在岩石表面尋找一個不可能存在的舒适姿勢,“所以,你打算寫什麽?”

菲利普再次感到話題像滑溜溜的魚一樣從手裏逃跑了,“什麽?”

“遺囑,你自己說的。”

“好吧,呃,沒什麽特別的,名字,首先是這個,寫下名字地址。然後請求讀到遺囑的人設法把消息帶給我的媽媽和弟弟。我沒有財産,沒有東西值得分配……我只是想讓家人知道我不會再回去了,沒有什麽比不知情更令人難受,像我爸爸那樣。”

“他怎麽了?”

“出海,再沒回來,也沒找到他的船,許多年了。我們都明白他肯定不在世了,但是,找不到遺骸,人們就會一直抱着虛假的希望。”

呂西恩沉默了一小會兒,“我很遺憾。”

“謝謝。過去很多年了,我早就不抱什麽希望了。”

“我可不想讓加布裏埃和瑪嘉利經歷這種感覺。”

菲利普在黑暗中碰了碰他的手背,“我們會回去的。我相信我們沒有離海岸太遠。”

“你知道嗎,我小時候學過修理船只。”

“什麽?像正式學徒那樣?”

“可惜不是,我和哥哥跑去修船棚偷窺,學怎麽修補舢舨。要是當時修船工願意教我們更多就好了。”

短暫的停頓,海潮聲迅速湧過來填補了沉默。浪頭拍打礁石,發出“嘩啦”和“咕嚕”的聲音。菲利普看着星星,聽着呂西恩的呼吸聲,對方聽起來還沒有睡着。

“以前我的村子裏,有一個老婦人,能夠和海鷗對話。”

“這不是真的。”

“她在我出生之前就死了,但是我媽媽每逢冬天就會談起她。那個老婦人獨自住在海崖下面的洞穴裏,有時候晚上路過山丘,能看見她生的火。我父母都見過她,說海鷗會從很遠的地方摘漿果回來給她吃。”

“一個女巫。”

“我猜是的。”

“我現在就很想認識一個巫婆。我不介意她把我變成魚。”呂西恩打了個哈欠,“菲利普?”

沒有下文。他睡着了。菲利普閉上眼睛,試圖做同樣的事。他似乎夢見了長獠牙的魚和揮舞木棒的老妪,她張開嘴巴,松脫的牙齒變成海鷗,成群飛出來,到了半空中就融化成一團一團的泥漿,啪嗒落下,砸在他臉上。菲利普醒來的時候臉上沾滿了帶有鹹味的小水珠,強烈的饑餓感變成無法安撫的鈍痛,好像有一條活蛇在裏面抽搐。呂西恩還沒醒來,枕着自己的手臂,蜷縮成一小團,眉頭緊皺,多半不是什麽好夢。菲利普湊過去,輕輕撫摸他的頭發,悄聲把他叫醒。

太陽已經升起,但是厚厚的霧氣籠罩着海面,注定又是沒有希望的一天。

——

霧氣從河上來,漫過黃埔,繞着廣州城打轉。天色既不陰暗,也不晴朗,呈現出一種模棱兩可的灰白色。這種天氣只适合在家喝茶。雨一時半會應該不會下,邵通事把小瓦爐搬到天井裏,添了柴枝,從井裏打了水,坐在竹凳上,等水沸騰。

昨天送走最後一艘英國船之後,貿易季就算結束了。要等到明年信風重新吹起,帆船才能航向歐洲。換作以前,官府會把逗留在黃埔的外國人全部趕到澳門過冬。不過近幾年遵守這條規定的夷人越來越少,海關自己也越發松散,今年估計有十幾二十個“番鬼”滞留黃埔商行區,邵通事想不通他們想在那個荒僻的地方幹什麽,但這不是他的問題,他能好好休息幾個月了。

西洋鐘敲響了十下,清脆的當當聲。這是他從外國大班那裏得到的第一份禮物,也是最喜歡的一份。壺裏的水燒開了,咕嘟作響,他從小布袋裏倒出普洱茶葉。

從天井通往外面巷子的門砰地打開了。

通事吓了一跳,差點把沸水灑到大腿上。他的第一反應是風吹開了門,但門外站着一個人影,沒等他發出任何聲音就大步走了進來,一把抓住通事的衣領。水壺砸到爐子,滾到地上,咣啷作響,熱水流了一地,蒸汽騰騰。

“加布裏埃?”通事驚訝地叫出聲,“加布裏埃?你在幹什麽?”

“你猜我剛剛從什麽地方回來?”

“我怎麽會知道?放手,馬上。你是不是喝酒了?”

“呂西恩的葬禮。”

“什麽?”這次輪到邵通事抓住加布裏埃,“什麽?”

“坐下。”加布裏埃把中年人推向竹凳,“我有問題要問你。”

——

食物耗盡之後,他們就不再聊天了。

除了饑餓,沒有別的感受值得談論。誰都沒有力氣爬到岩石最上面了,只能坐在帆布搭成的棚子下面,互相倚靠。一天清早,呂西恩發起了燒,菲利普讓他靠在陰影裏涼爽的石頭上,搖搖晃晃地走向木桶,舀了水,再搖搖晃晃地返回,坐在旁邊,時不時潤濕呂西恩的嘴唇和額頭。

也許他自己也病了。菲利普不能确定,所有的關節都灼熱而疼痛,而且只要稍微移動腦袋,天空和大海就會在他面前旋轉。有好幾次他以為看到了船帆的影子,激動地搖晃呂西恩,指給他看,可那只是幻覺,浪尖反射的陽光編織的騙局。

夜幕降臨的時候他總會聽到鐘聲。村子裏的教堂沒什麽錢,只夠買一口樸素的小銅鐘,一度因為木梁年久失修而掉落,在屋頂上砸出一個洞,自此之後它的聲音就變了,不再清脆,也不低沉,而是扭歪的,好像一個喉嚨受過傷的人。菲利普坐在石灘上,等父親的船出現,從早上等到夜晚,又從晚上等到日出。有人在他背後用布列塔尼語哼唱漁歌,菲利普驚詫地回過頭去,除了在風中前後擺動的帆布,什麽都沒看見。呂西恩睡在不遠處的木板上,無聲無息。

太陽再次升起,這一次,父親的船來了。

菲利普眨眨眼,一時無法判斷那是不是錯覺。他動作遲緩地爬過石灘,把海水潑到臉上,擡起頭。帆影非但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清楚。不是布列塔尼沿岸的小漁船,而是一艘多桅帆船。

他吃力地爬了回去,搖醒呂西恩,兩人互相拖拽着回到石灘上。今天陽光透亮,海風清勁,是個航行的好日子。菲利普用盡最後的力氣沖帆船揮手,傻笑着,不知道多久沒刮的胡子滴着水。

“不。”呂西恩忽然說道,聲音太虛弱,菲利普剛開始并沒有聽見,“不,停下。”

“這是真的,呂西恩,這是一艘船,不是錯覺。”

“我知道。”通事秘書咳嗽起來,彎下腰喘氣,好一會才擡起頭,“看看那面黃旗,這是一艘海盜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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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anton Register,《廣州紀錄報》,由英國商人馬地臣于1827年創立,主要刊登進出口貨物價格

2. 菲利普的姓氏Linotte在法文中的意思是紅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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