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南日島

回想起來,最讓呂西恩感到驚訝的是,海盜似乎十分擅長救人。他們把菲利普和他擡上船的動作很熟練,甚至可以形容為溫柔。呂西恩只記得有人把麻繩套在他的腰部和腋下,視野忽然升高,他踩到甲板,站不穩,又有好幾雙手把他扶了起來。呂西恩隔着船舷最後看了一眼孤伶伶的岩島,它如此小,如此荒蕪,好像一塊沒燒制好的陶土,不能想象有活人能在上面度過哪怕一個夜晚。

人們想把他和菲利普分開,但呂西恩死死抓住同伴的手臂,明确表示拒絕,盡管他說不出完整的話。人們只好把他們拖進同一個艙室。枕頭散發出濕稻草的氣味,呂西恩聽見陶器碰撞的聲音,一碗液體湊到他嘴邊,暖的,散發出蚬肉的香味。他嗚咽起來,吞了好幾口,差點嗆到自己,湯水順着胡子滴下來。端着陶碗的人按住呂西恩的額頭,輕輕把他往後推,強迫他喝慢一些。

那是一雙屬于女人的手。呂西恩判定,沒有理由,也沒有證據。這雙手讓他想起黃埔錨地的修女們,她們勞作,祈禱,歌唱。她們的手糅合在關于病痛的記憶之中,冬天帶來熱湯和糖果,發燒時帶來毛巾和清涼井水。但這些手并不給予愛撫,她們不是母親。

那雙手拿走了湯碗。呂西恩差點淹沒在突如其來的強烈焦慮裏。這不公平,他還沒有喝夠,他很快就會死于饑餓,難道對方看不出來嗎?女人低聲對他說話,好像要勸一只頑固的小山羊走下山坡,但不知怎的呂西恩一個字都沒有聽懂,字句在他腦海裏互相纏繞,扭曲成陌生的形狀,這不應該,語言是他面對這個世界的唯一武器。艙門關上了。呂西恩喘着氣,蜷縮起來,分不清胃裏的感覺是飽足還是疼痛。

他不确定自己到底是想到了還是說出了菲利普的名字,很可能是說出來了,因為有人靠到他身邊,握住他的手。他聽見菲利普的聲音,打成死結的詞語終于松開,重新變成可以理解的話語。

“你沒事。”菲利普在他耳邊喃喃,“睡一覺,我們會沒事的。”

這一覺不像睡眠,更像一腳踩空,滾落長長的樓梯。呂西恩能感覺到海潮起伏,但那只是他那具饑餓的、無用的身體。他本人在水稻田裏奔跑,踩在及腳踝的水裏,水花四濺。淤泥在腳底滑動,他踩倒了秧苗,他會為此惹上麻煩的,但現在沒有時間思考這件事,他必須繼續往前跑。號角聲響起,從背後來的,龐大的戰船輕松滑過淺水,不是一艘,三艘,竟然沒有在泥漿上留下一絲痕跡。有人開槍了,呂西恩清楚感覺到子彈穿過胸口,肋骨折斷,就像一個被馬車碾過的竹制鳥籠。

他醒來,嘗到血的氣味,沒來得及恐慌,就再次滑進睡夢的泥潭裏。接下來好幾天都是這樣的日子,兩人像過冬的田鼠那樣擠在一起,偶爾醒來,進食,睡覺,重複一遍。送來蚬肉湯的女人再也沒出現過,食物從艙門底下推進來,剛開始都是湯或者粥,不多,每人一碗,等他們慢慢從饑餓的恐慌裏走出來,才有面條和小塊幹果。呂西恩趁有人來收走餐具的時候拍門,問對方要剃刀和肥皂,外面沒有回答。

這艘船很安靜,他們一次也沒聽到過號角聲,甚至也沒有說話聲,只有偶爾的腳步聲表明船上确實存在除了他們之外的活人。下錨也是靜悄悄的,兩個胡子拉碴的落難者被趕出船艙,用麻繩捆着帶下船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唯一的光線來自插在簡陋碼頭邊的火把,路應該是上坡的,因為呂西恩能看見第二個火把漂浮在半空中,藏在搖曳樹影之間。

船上還有別的戰利品。兩個女人合力扛着一個木箱走下跳板,她們穿着和男水手相似的衣褲,頭發削得很短,腰間別着刀。呂西恩盯着她們,但她們一眼也沒有看他。箱子側面用荷蘭文寫着貨物種類、數量和封裝地點。福建附近常有荷蘭貨船往返于巴達維亞和東京出島之間。他們肯定剛剛襲擊了一艘這樣的船。

走在前面的海盜用力扯了一下繩子,呂西恩的下巴重重撞上菲利普的肩胛骨,兩人都差點摔倒,掙紮着站穩,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土路的坡度起先和緩,轉了第三個彎之後突然變陡。海風撥弄樹林,一度吹來松針的氣味,再往前走幾步就消失了,變成柴火燃燒的煙味。海盜的聚居處在山頂上。

某種慶祝活動進行到一半,竹笛和手鼓提供了粗糙然而快活的音樂。擡着戰利品的海盜魚貫走向篝火,那是整個村子最明亮的角落。圍坐在火堆旁邊人們發出歡呼,笛子演奏得更賣力了。菲利普倒抽了一口氣,兩只黑狗從火光照不到的陰影裏竄出來,在水手腳邊友好地繞來繞去,在兩個俘虜面前停住了,頓時變了個樣子,懷疑地嗅他們破破爛爛的褲腿,發出令人不安的低吼。牽着麻繩的水手趕走了狗,把呂西恩和菲利普拽到拴馬的木樁旁邊,把他們背對背捆在上面,然後和其他人一起到火堆那邊去了。

“待會讓我來負責談話。”呂西恩低聲說,“當然,前提是他們願意談話,而不是把我們切開來烤成下酒菜。”

“我也沒法‘談話’,不會講中文,記得嗎?”

“我的意思是,你要保持絕對安靜,我感覺這些人不會太喜歡外國人。”

篝火那邊又傳來一陣騷動,兩個男人擡着一只油亮的烤豬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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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西恩,就算我什麽都不說,他們也能看出來的。”

呂西恩嘆了口氣,沒有再說話。

人們分食豬肉,油脂和脆皮香味四散。兩人像小狗一樣渴望地嗅着空氣,呂西恩的手指發着抖,他拒絕承認是因為恐懼,寧願歸因于饑餓。菲利普碰了碰他的手背,呂西恩長長地呼了一口氣,用力攥緊菲利普的手,直到對方輕聲發出抗議為止。

沉寂了好一會的手鼓再次響起,夾雜着笑聲,随後,不知道出于什麽命令,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一個人影離開火堆,過來解開繩子,把新鮮捕捉到的俘虜拉到光亮處,數十雙眼睛齊齊落在他們身上。

呂西恩留意到地面鋪了一層細沙,可能是從下面的沙灘挖上來的。幾乎全部人都盤腿坐在沙地上,只有一男一女坐着雕花高背椅,那兩張椅子和這個地方格格不入,四腳還有鉚釘被強行撬走的痕跡,恐怕是從哪個倒黴船長的卧艙裏搶來的。女人的頭發盤起,上衣外面套着一件絲質馬甲,就是外國大班觐見廣州海關官員時穿的那種,呂西恩暗自希望她不是從屍體身上脫下這件衣物的。

“你們從哪艘船上來?”男人開口,用的是官話,不是閩南話,這多少讓呂西恩松了口氣。

他鞠了一躬,利用這一瞬間衡量要不要撒謊,最後決定說實話,“‘波爾圖獵犬’號,大人。”

穿着黑馬甲的女人扯起嘴角,似笑非笑。人們哄笑起來,發出嘲弄的怪叫,呂西恩感到耳朵變得灼熱。他肯定說錯話了,但不知道是哪一個字。他看了一眼菲利普,法國人盯着火堆,臉上滿是困惑和聽天由命。

“波爾圖獵犬在廣州,你們在孤島上,怎麽回事?”

“發生了意外。”

“什麽意外?”

“海盜向我們開炮。”

女人的笑容更明顯了。男人指了指菲利普:“他又是怎麽回事?”

“他是我的同伴,我可以為他擔保,大人。”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小矮子,你給他擔保,可是在這個島上誰給你做擔保?”

就在呂西恩搜腸刮肚思考一個得體的回答時,一直保持沉默的女人開口了:“你那麽喜歡稱呼別人‘大人’,是不是經常進出海關?”

“是的,我是個通事秘書。”

“會翻譯?”

“會的。”

“會不會葡文?”

“我會。”

“也能和荷蘭鬼說話嗎?”

“可以。”

“很好。在這個島上,每個人都必須有所貢獻,不然就只能拿去喂狗。我們也不用‘大人’這種稱呼,這裏沒有人比別人大,也沒有人比別人小,你可以叫我六嫂。你旁邊那個洋人會不會說話?”

“他會,不過不是我們的話。”

“我猜到了。你叫什麽名字?”

“呂西恩。”

“你可以留下。我不需要洋人,把他拉到山下淹死。”

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悄無聲息地站起來,接近菲利普。呂西恩擋在法國人前面,不讓那幾個人靠近。他比菲利普矮,看起來想必很可笑,像只着急的小鹪鹩。菲利普在他耳邊不停地問“發生什麽了?他們在幹什麽?”,但現在不是解釋的時候。

“你們不能這麽做。”呂西恩轉向那個坐在高背椅上的男人,“大——閣下,我非常感激你們救了我們一命,我也很樂意輔助兩位,但我們只想返回廣州,如果你們想要贖金,黃埔的法國商行和傳教士都願意給,取決于——”

出乎意料地,人們又發出一陣嘲笑,這次男人也跟着笑起來:“我不是下決定的人,小矮子,你還沒有看明白嗎?”

*這是六嫂的小小朝廷*,呂西恩總算意識到,*這個島和這些人都是她的*。也許他和菲利普真的要成為那兩只黑狗的食物了。呂西恩舔了舔嘴唇,重新轉向穿着絲質馬甲的女人,動作僵硬:“對不起,我沒有——”

“你當然沒想到,男人從來都想不到。也沒有什麽不好,我告訴你。官船對我們開槍的時候,總是先打他,不是打我。”六嫂揉了揉旁邊那個男人的頭發,“如果我放你走,商行能給我什麽?”

“礦石,絲綢或者銀幣,也有鐘表,如果你喜歡的話。”

“我要礦石和絲綢幹什麽?這個破島上誰需要鐘?”

呂西恩結巴起來:“也有其他東西——”

六嫂揚了揚手,讓他閉嘴:“就算我考慮讓你回去,我的幫助也不是白給的,你幫我,我才幫你,這才是好交易。你們在廣州不是很愛聽這種話嗎?‘好交易’?不過我不會喂養這個洋人。”

“洋人是我的助手,如果你需要我翻譯,我就必須帶着他。”

“你如果想留着他,就從你自己的食物裏分出一份。不要撒謊,要是我發現他實在沒用,或者你不是真的會說葡文,我的人會砍碎你們兩個拿去喂狗。”

“他會有用的。”呂西恩回頭看了一眼菲利普,沖他笑了笑,希望能起到一點安撫作用,看起來沒成功。他重新轉向南日島的女王,保持着随時準備鞠躬的姿勢:“我喜歡交易,你的條件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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