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精通夷務
水壺回到爐火上。因為剛剛的磕碰,黃銅表面多了一處明顯的凹陷。水發出嘶嘶聲,還沒沸騰,不過快了。
從河上來的濃霧翻過了廣州的城牆,天色在白和灰的磅秤上稍稍往灰傾斜。
“為什麽?”加布裏埃問。
年長的通事把幾縷松脫的白發繞到耳後,看着小火爐。水燒開了,蒸汽把壺蓋頂得當當作響。他拿起銅壺,把熱水倒進等候已久的茶葉裏,這才将注意力轉向來客:“先來找我的是海關。林大人,林彥添,知不知道這個人?管稅的,不知道也無所謂。他說,巡撫想和一個‘精通夷務’的人談談。只能是我了,沒有別人,總不能讓他們找張通事,那個人的葡萄牙文二十多年都沒有長進。”
“‘鴉片。’巡撫第一句話就提起這個,我才剛坐下,連茶都沒喝。他說葡萄牙船最近‘太猖狂了’,想在上面安插眼線,看看船長把鴉片卸在什麽地方。他原本想派我去,但布政使說這樣太顯眼了,所有外國船長都認識我。不如買通一個番鬼,讓他代為打探,降低葡萄牙人的疑心。海關的林大人也出聲附和。一講到夷務,巡撫一般都聽海關的,海關裏面都是本地人,和洋人打交道十幾二十年了,巡撫三年一換,哪一任都沒興趣了解夷務。我提出幫忙推薦可靠的洋人,但是,意料之外,巡撫怎麽也不願意雇傭番鬼,認為他們不老實,難保不和葡萄牙人串通瞞上。”
通事把陶杯夾在兩只手掌之間,輕輕旋轉,好像那是個微型船舵,能夠左右調整對話的走向。
“于是我說,我有一個學徒,應該很适合。”
加布裏埃站起來,在天井裏踱步:“你明知道有危險,還推薦呂西恩?”
“正好相反,我不認為有危險,當時不這麽認為。你坐下——像個炮彈一樣撞來撞去也不能解決問題。”通事放下茶杯,指了指另外那張竹凳,加布裏埃忿忿地站了一會,有那麽幾秒鐘看起來要發火了,但最終還是坐了下來。
“我推薦了呂西恩,因為我覺得這是他申請通事牌照的好機會。你離開黃埔好多年了,可能沒有留意到和你弟弟年紀差不多的助手大多已經拿到牌照——其中有些傻仔的議價能力比埠頭的打魚佬還差,這種人都申請到通事牌,你弟弟卻不行?這是什麽道理。呂西恩從來沒有抱怨過這件事,他明白海關和布政使怎麽看待他。我也沒有直接和他談牌照的事,但我覺得他理應得到牌照,我敢說整個省城沒有比呂西恩更适合的人了。當年你帶他來見我,不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我之所以覺得沒有危險,是因為從我入行到現在,檢查走私都不過是走過場。可不能認真查,認真了,林彥添那種人就無法從中牟利了,現任布政使劉大人也分了走私生意一杯羹,不過他染指的是絲綢[*1],不是鴉片。如果你仔細留意巡撫的措辭,你會發現他說的是葡萄牙船‘最近太猖狂了’,很有意思的講法。聽着就像他早就知道這件事,只不過近來內陸省份抱怨得厲害,他不得不做個嚴厲的姿态,等風頭過去,海關一切如常,他自己再熬一年半就能安全離開廣東了。”
“自然,我的打算是,呂西恩上船去,做個樣子,回來之後我就有理由游說海關給他頒發通事牌照。不是每次巡邏都會遇上海盜,在‘波爾圖獵犬’之前,廣州府雇傭過‘達科馬’號,他們回來報告說什麽都沒見到。當然很多人懷疑他們故意繞路走,但誰有證據呢?只得按合同付錢。”
邵通事嘆了口氣。
“再說,鴉片,哪艘來廣州的船不帶着鴉片?如果全部查封,鴉片是沒有了,同時關稅也沒有了,海關沒法向朝廷交代。海盜其實也不如十幾年前那麽魯莽,他們嘗夠了大炮的滋味,不會輕易招惹像‘波爾圖獵犬’那麽大的戰船。而且我想……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我覺得出一次海會令呂西恩高興,你的弟弟——”中年人停了一下,挑揀腦海裏的詞彙,沒找到合适的,“你也知道你弟弟是怎樣的。”
“你認為‘波爾圖獵犬’運的是鴉片?”
“是的,送到泉州,甚至運到寧波,如果當地買家給夠銀子。”通事皺起眉,“還能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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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澳門,碼頭上的傳言是塔瓦雷斯船長私賣軍火。”
“火槍?”
“火槍,火藥,大炮。”
“給誰?”
加布裏埃看着邵錦官,沒有說話。通事皺着眉思索了一會,臉色逐漸變得凝重,他什麽話都沒有說,瞥了一眼加布裏埃,好像在等他确認,加布裏埃點了點頭。通事伸手去拿茶杯,半途改變了主意,收回手,按着自己的額頭,像是要檢查有沒有發燒。
“你沒聽說過這件事?”加布裏埃盯着他,尋找撒謊的蛛絲馬跡。
“沒有。我碰巧就從這一個貿易季開始不再去澳門,老了,跑不動,打算從今年開始慢慢把生意交給呂西恩。我确實聽說福建水師通過廣州買過幾次軍火,但我不知道是跟誰買的,更沒想到葡萄牙人在做兩頭生意——沒想到他們敢這麽做,我應該早就預料到的。這太糟糕了,太糟了。”他把這句話重複了好幾次,閉着眼睛,“你十成十肯定嗎?”
“不确定,只是碼頭上的風言風語。我也不敢到處打聽,萬一有人向葡萄牙艦隊告密,我在澳門就待不下去了。”
“聽誰說的?希望你知道搬運工通常不是很可靠。”
“是搬運工說的。不過,後來我在總督的舞會上聽到另一個船長講了類似的話,他喝醉了,嫉妒塔瓦雷斯賺的錢。”
兩人陷入沉默。小雨下起來了,比起雨,更像結塊的霧,又細又密。小瓦爐裏的炭塊燒得發紅,從屋檐滴下的水珠落在上面,滋滋作響。通事用腳把爐子往裏面勾,再次把半滿的銅壺放上去。
“是怎麽發生的?呂西恩的——”通事打了個手勢,跳過不吉利的字眼。
“沒見到屍體,不清楚。塔瓦雷斯船長說呂西恩在甲板上被彈片擊中了,和其他死者一起放到小船上推向外海。九成是撒謊。我懷疑呂西恩離開珠江口不久就遇害了,或者一上船就被囚禁了起來,到了偏僻的海域再推下船,塔瓦雷斯可能早就想好了要用海盜襲擊當借口。船上的其他水手要不就說沒怎麽見過呂西恩,要不就像鹦鹉一樣重複船長的說法,問不出什麽來。我們可能,”加布裏埃清了清喉嚨,好像他正要說的這句話帶有倒刺,“我們可能永遠也找不回他的遺體。”
“墓地在哪裏,教堂附近?”
“對,埋葬了他的遺物。”
通事垂頭看着石板地,一只手扶着額頭,像個暈船的人。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麽,他猛地擡起頭來:“法國人有沒有說什麽?”
“什麽法國人?”
“和呂西恩一起上船的那個,整艘船就只有他一個法國人。呂西恩幫他找了一份當水手的差事。”
“你懷疑這個法國人和塔瓦雷斯船長是一夥嗎?”
“不,不,這個人剛到黃埔不久,第一次來。‘代爾夫特之星’號,呂西恩負責報關的其中一艘荷蘭船。這不重要,他應該在‘波爾圖獵犬’號上,和你差不多高,棕色頭發,綠色眼睛,我忘了他的名字,保羅之類的。”
“我在船上呆了三天兩夜,沒見過這個水手。但也可能因為我見的人不夠多。”
邵通事臉上浮現出徹底的困惑,“你怎麽會在船上?”
“說來話長,改天再告訴你。”加布裏埃站起來,“看來我現在應該去找這個法國人,最快一班去澳門的船後天才出發,這個人肯定還在黃埔。”
“直接問法國商行,也許能更快找到人。”
“我會的。”
通事蓋起小瓦爐,也跟着走到大門旁邊,拿起挂在牆上的油紙傘,也遞給加布裏埃一把。霧氣已經徹底散去,被雨水取代。雲層扁平松散,沒有雷聲,不是暴雨,但這種小雨能滴滴答答下很久。
“我也該去茶樓一趟。”通事說。
“這種時候去?”
“海關的人時常在新聚福茶樓吃飯,我現在出門,應該能‘湊巧’遇上他們。餐桌上最适合打探口風,我去看看他們知不知道些什麽。不能讓我最好的學徒不明不白地死在葡萄牙船上。”
年輕人抿了抿嘴唇,點點頭,接過雨傘,推門準備離開。
“加布裏埃?”
對方回過頭來,看着通事。
“對不起。如果你認為整件事都是我的錯,我也沒有什麽好辯駁的。”
沉默。加布裏埃移開目光,打開傘,快步走過濕漉漉的石板路,跨過蓋着木板的水渠,消失在巷子盡頭。年長的通事環顧周圍的低矮房子,像是要确保沒有人在偷聽,這才鎖上門,撐着傘,走向黃埔的相反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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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當時,除黃色以外的絲綢均可正常買賣。黃色絲綢保留給皇帝,禁止販賣。但廣州商人仍然偷偷出售黃色絲綢,粵海關發現無法禁止,最終新增了一項絲綢稅,不管外國船是否裝載黃絲綢都一刀切收取(丹麥船非常冤枉因為他們不走私絲綢),約等于默許黃色絲綢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