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前奏
六嫂早前聲明“這個島上每個人都必須有所貢獻”的時候,可不是在打比方。
呂西恩和菲利普睡在馬廄裏——這是個不準确的說法,畢竟裏面沒有馬,只有三頭瘦巴巴的羊,一頭母豬和一群還在吃奶的豬崽。但無論如何這裏有四面牆和一個屋頂,羊圈旁邊高高堆着幹草,兩人趕跑原本睡在那裏的狗,壓實幹草,勉強替代床鋪。海盜們解開了綁着他們的繩子,現在沒有必要了,在島上逃不到哪裏去,所有船只都有人日夜看守。
勞作從第一個早晨開始。兩個囚犯被綁着發帶的男人踢醒,得到一碗魚湯和某種不成形的面制品,魚湯是冷的,腥味濃烈。呂西恩和菲利普分享了少得可憐的早餐,緊接着就被驅趕到山坡上,每人塞了一把簡陋的鏟子,清理石頭和樹根,為播種做準備。島上種不了多少糧食,這些空地是用來培植劍麻的,收割之後敲打出纖維,織成布,縫制衣服和簾子。
午飯是魚幹和硬邦邦的面團,天天如此,也許廚子想做饅頭,但并不成功。這團蒸過的面撕成兩份之後顯得更小了,與其說填飽肚子,還不如說成為了饑餓感的燃料。下午兩人都要到海邊去,撿海草、貝類和小蟹,挖沙子裏肉乎乎的蟲子,反正能吃的東西都要從海灘裏篩出來,倒進一個嚴密看守的大桶裏。菲利普提出他能釣來更多更大的海魚,只要海盜們允許他出海,只要一艘小舢舨,他跑不了多遠,要是他們不放心,可以派一個人跟着上船看守。
這個提議當然被拒絕了。
晚餐更好一些。他們至少能和其他海盜吃一樣的東西了:渾濁的熱湯,裏面是當天采集回來的各種海産,沙蟲、蚬肉和拇指大小的蟹煮在一起。偶爾有面條,再也沒出現過豬肉,看來他們來的那天晚上剛好是個特例。
菲利普學會了簡單的中文指令,知道什麽叫“過來”和“去那邊”,“拿起”和“放下”,也能聽懂“打水”。島上唯一的淡水來源是山坡背陰處的一個泉眼,深藏在茂密的蕨和野草之中,水流也不快,滴滴漏漏,好像這座山是個老舊酒桶,因為海浪搖晃而勉強灑出一點。菲利普經常被支使去取水,如此頻繁,以至于呂西恩懷疑島上的人們并不真的需要那麽多清水,只是覺得呼喝洋人十分好玩。但至少,菲利普用不知道什麽方法從他們手上借到了剃刀。因為沒有鏡子,兩人只好互相幫對方刮胡子。還沒刮完一半,呂西恩忍不住笑起來,菲利普發出驚訝的聲音,下意識地用另一只手托着呂西恩的下巴,免得割傷他的臉。最後兩個人都不可自抑地笑了起來,菲利普好不容易停下來,抿着嘴唇,用木桶裏的清水沖洗刀片,小心地處理完剩下的胡子,沾濕布片,擦幹淨呂西恩的臉。
“好了。”他悄聲宣布,把布片丢回水裏,“你又變得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麽好看了。”
“沒想到這是你的第一印象,‘好看’。”
“你不同意?”
“只是不習慣突然被恭維。”
“我不‘恭維’。我只是非常有禮貌。”
“之前沒看出來。”
“我能問問你的第一印象是怎樣的嗎?”
呂西恩歪過頭,審視着菲利普:“我應該說實話,還是應該‘非常有禮貌’?”
“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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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當時在想,‘這個人為什麽沒有穿鞋子’?”
菲利普發出短促的笑聲,像是嗆到了,揉了揉耳朵,好像感到羞慚:“确實不是我的最佳狀态。”
“而且你看起來像大病了一場。”
“我确實大病了一場。”
“不幸的林諾特先生。我敢打賭你從來不想要這種冒險。”
菲利普看着他,如此認真,以至于呂西恩清了清喉嚨,移開目光,假裝忽然之間對眼神呆滞的山羊産生了興趣。
“也并不是那麽糟糕。”菲利普輕聲回答。
他們仍然靠得很近,談話并不需要如此接近,呂西恩想知道這種狀況下的社交規矩是什麽,或者到底有沒有規則。他花了那麽多年在不同的語言和習俗之間斡旋,沒有任何經驗适用于此刻。菲利普輕輕用手捧住他的臉,把他的視線從山羊那裏勸回來。呂西恩別無選擇,只能看着他的眼睛,這算是禮貌的還是不禮貌的?是否本身就是另一種對話,如果是,它的通行語言是什麽?還是說這根本就不是問題?*可能真的沒什麽成文規則*,呂西恩想,*也許這就像駕船,有時候人們不該費勁和潮水纏鬥,跟着它到下游去就好了*。
馬廄外面傳來喊叫聲,不管菲利普原本打算做什麽,都被打斷了。兩人匆匆分開,好像各自被烙鐵燙了一下。呂西恩站起來,差點踢翻水桶,那個早上監督他們挖樹根的男人把頭探進馬廄:“出來,矮子,誰說你們可以休息?出來,你們兩個,到海灘去。”
“我真讨厭他們叫我矮子。”呂西恩咕哝道。
菲利普沒有說話,碰了碰他的手,手指悄悄勾住手指,馬上松開。呂西恩搖搖頭,不由得露出微笑。監工肯定留意到了,面露困惑,多半覺得這個從海上撈起來的可疑廣州人終于因為挨餓而發瘋了。
——
呂西恩沒有再見過六嫂,也許她已經不在島上,某天夜晚靜悄悄帶着船隊出發,捕獵荷蘭商船去了。她始終沒說換取幫助條件是什麽,可能從來就沒打算放呂西恩回黃埔。在這個法律之外的貧瘠小島上,額外的勞力比法國商行虛無缥缈的贖金有價值多了。
菲利普沒有再提起不久前馬廄裏的那件事,哪怕是深夜,沒有人來打擾他們兩個的時候也不。盡管他們現在比之前更貼近一些,字面意義上的,在紮人的幹草堆裏緊挨着入睡,牽着對方的手。
呂西恩覺得自己逐漸掌握這種無需發音的語言了,它的句法簡單,由眼神和轉瞬即逝的笑意組成。詞彙則是話語之外的話語,以及偷偷摸摸的觸碰。也許菲利普說對了,這場冒險确實沒有那麽糟糕。
海盜同樣沒有想象之中那麽不堪,呂西恩不情不願地在心裏承認。這個島上的任何人走進省城都不會引起轟動,他們看起來都那麽平常,既不長犄角,也不吃人肉。誠然,有些人随身帶着短刀,但從東南亞來的武商也都這樣。廣州海關給那些馬來人和印尼人分配了這麽個欲蓋彌彰的文雅名字,“武商”,實際上不過是得到官方首肯的另一種海盜罷了。
六嫂嚴格禁止南日島的海盜攻擊平民船只,也不允許上岸劫掠農民,如果要大米,那就用銀錢買,或者用外夷商船上搶來的漂亮小玩意換。他們只對外國船下手,“因為夷人根本不應該出現在我們的海岸上”。監工不無驕傲地告訴呂西恩,當時他們坐在一塊曬暖了的礁石上吃午飯,監工偷偷多給菲利普舀了一碗魚湯,告誡他們不要告訴別人。相處久了之後,這個綁着發帶的男人就不再那麽嚴苛了,能看出來他本來的性格就不是這樣的。呂西恩試探着從他這裏打聽消息,對方一般也樂于告知,帶着一副啓發愚人的得意神色。
“既然你們反感洋人,”呂西恩問,仔細控制語氣,盡量表現出漫不經心的樣子,“那為什麽從他們手上買軍火呢?”
“情緒不應該阻擋我們做必要的事。”綁着發帶的監工回答,反應未免太快了,聽起來就像是一個經過反複強調的答案,六嫂的答案,一種大家都要接受的訓誡,“我們的武器也不用來攻城略地,只是用來确保官府不騷擾我們。”
“官府對此恐怕有非常不同的看法。”呂西恩忍不住說。
對方看了他一眼,沒有馬上回答,着手收拾殘局,倒掉魚骨,用海水沖洗勺子和木碗。呂西恩看了一眼菲利普,後者挑起眉毛,看起來想開口問問題,呂西恩示意他保持安靜,滑下礁石,站在淺水裏,海浪拍打他的小腿,這兩天水變得冷多了,秋天快來了。
“是我媽把我帶到這個島上來的。”年輕的海盜告訴呂西恩,不知為何他的閩南口音變得比剛才更明顯了些,“因為一季的稻子沒有收成,家裏交不起稅了,媽不想賣掉我——我爹原本是打算賣掉我換錢的,人販子不願意多給錢,說我年紀太大了,很難轉手。但是爹說一點銀錢也是錢,答應了。我媽當晚把我塞進舢舨裏,出了海,一路來到這裏。”
“你媽媽也在島上?”
“每天早上把羊放出去的那個就是我媽。”
呂西恩咬了咬嘴唇,沒有接話。
“所以。”監工直起腰,看着海,“我才不管官府的人有什麽看法,要是他們來了,我就把他們統統炸沉,用土炮也好,洋炮也行。”
“你原本是哪裏人?”
監工沒有理會呂西恩的問題,往海裏走了兩步,踮起腳。呂西恩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這才覺察到西邊出現的船影,兩艘,後面拖着一艘嚴重進水傾斜的帆船,像山貓拖着只剩一口氣的野鹿。
“他們回來了。”監工說,沒有解釋“他們”是誰,“我們該回到山上去,六嫂很快就會找你談條件,然後你們就要出發了。”
“什麽?去哪裏?”
“澳門,我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