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行板

拖在後面的是一艘英國船,至少從旗子看來是這樣的。這個時候貿易季已經過去,還能在海上抓到的英國船,可能就只剩下駐紮在印度的貨船。呂西恩在半山腰停下腳步,窺視海盜把船上的人押下跳板——整艘船只留了兩個活口。從衣着看來,也許是船長和大副。

他沒有等很久就面對面見到了新來的囚徒。晚餐時分,放羊的女人把呂西恩和菲利普驅趕到其中一座低矮木屋裏,一言不發,僅靠手勢和短促的呼喝聲,仿佛他們兩個都是直立行走的山羊。兩人前腳剛踏進去,女人就砰地關了門,上鎖。

火把和挂在柱子上的風燈為木屋提供了過分充足的照明,船長和大副并肩跪在鋪了沙子的地上,手臂扭到背後,用麻繩綁緊。船長相當年輕,可能不到四十歲,臉刮得很幹淨,頭發原本是用緞帶紮起來的,現在散開了。大副是個印度人,從頭巾到纏腰布都沾着血。六嫂站在這兩個俘虜面前,把玩着手槍,撫摸雕花槍柄,用手掌測量槍柄到扳機的長度。

“問問他的名字,矮子。”

呂西恩一愣,這才意識到這是個命令,于是轉向跪在地上的男人,用英文把問題重複了一遍。這個角度讓他不太舒服,任何人對一個跪着的人說話都應該感到不自在,仿佛變成了暴力的一部分,變成海盜的共犯。船長擡起頭,看了一眼菲利普,繼而瞪着呂西恩,從神情看來,他已經把針對海盜的恨意均分到呂西恩身上了。

“你又是誰?”

“她在問問題,不是你。”呂西恩說,盡量保持語氣平和,“看在你和我的性命份上,請你直接回答。”

“阿利斯泰爾·多默勳爵。H.M.S.飛燕草號的船長。”

*頭銜*。呂西恩想,*伴随着頭銜而來的通常是特別脆弱的自尊心*。

他把名字和船名告訴六嫂,盡量把英文名稱轉換成容易發音的漢字組合。

“他要到澳門去,是不是?”

呂西恩順從地把問題翻譯過去,得到簡短的答案:是。

六嫂露出笑容,不知道是因為虎牙還是跳動的火光,她看上去真的就像一只山貓,在玩弄獵物之中得到極大的樂趣。她在勳爵面前蹲下來,英國人拼命往後仰起頭,想離她的臉遠一點。

“如果我聽到的風聲沒錯,‘飛燕草’號準備到澳門去買補給品,面粉,糖,瀝青,火藥。”她仔細地數出最後那四個名詞,好像那是前所未見的珍寶,“問問他和供應商有沒有什麽特殊約定,供應商有沒有見過他的臉。還有,這是他第幾次去澳門?”

“為什麽?”

六嫂往沙地開了一槍,突如其來的巨響令所有人都瑟縮了一下,“問就是了,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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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西恩的耳朵嗡嗡作響,以至于自己說話的聲音聽起來也是扭曲的,好像頭蓋骨裏灌滿濁水。勳爵聽完問題之後面露困惑,但還是一一回答了,不,沒有什麽特殊約定,只需要出示蓋章的合同和提貨單。這是他第一次去澳門,事實上,這是他第一次離開印度,父親在印度坐擁大量罂粟田。澳門供貨商也許聽過多默家族的名字,但沒有親眼見過這個家族的繼承人,也就是他本人。

“合同和提貨單在什麽地方?”

“船上。”

“我當然知道船上,船上的什麽地方?”

臉色煞白的英國人看了一眼呂西恩,又看一眼拿着槍的海盜頭子,張嘴想說什麽。旁邊的印度大副打斷了他,焦急地用不知道哪一種語言說話,也許是旁遮普語,呂西恩不能确定,也沒有機會确定。六嫂的槍對準了大副的頭,又一聲巨響,印度人的屍首往後倒去,以奇怪的姿勢歪倒在地。

*難怪這個地方鋪着那麽厚的沙子*。呂西恩呆呆地看着血水滲入沙子,無法移開目光,*方便清理血跡*。

“接着剛才的話題。”六嫂說,仍然蹲在俘虜面前,語氣平和,“合同和提貨單在船上哪裏?”

“船長艙室裏面,有一幅挂畫,上面畫着紫色飛燕草。後面有個小木箱,上鎖的,文件就在裏面。也有一些……別的東西,”勳爵忽然壓低了聲音,好像要私下和呂西恩談一個獨立協議似的,“你能不能請求她,不要拿走除了合同之外的東西?它們對我和我的家族至關重要,她可以得到很多錢,我父親什麽都能給她。”

呂西恩清了清喉嚨:“他說文件在一張畫後面的木箱裏,畫上有紫色飛燕草。”

六嫂點點頭:“我怎麽打開木箱?”

“我的項鏈。”阿利斯泰爾·多默低下頭,似乎想看一眼吊墜,“鑰匙就在裏面——”

第三聲槍響。血濺到呂西恩臉上。年輕船長一聲不吭地栽到在地,臉朝下,血和灰白腦漿湧出來,迅速滲進沙子,不規則的黑色斑塊在呂西恩腳邊緩慢擴大。他遲緩地用手蹭了蹭臉頰,盯着手指上的血痕看了好一會,開始用力用衣袖擦臉。

“好了。”海盜頭子站起來,把槍放進腰間的皮套裏,沖縮到牆角的菲利普揚了揚下巴,“告訴洋人,‘飛燕草’號現在是他的了。”

“他?什麽?”

“這就是我放你走的條件,呂西恩,你和洋人坐這艘船到澳門去,完成交易,把火藥、工具和食物帶回來給我。之後你就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了,我會給你船。”

“他們不會相信我們的,菲利普甚至不會說英語。”

“他不需要說話,只要有那張洋人的臉就行了。剛才你也聽見了,供應商沒有見過這個英國鬼,他完全可以冒名頂替,而你是他的中國買辦,全權主理所有交易。這很正常,就我所知,有些外國船長靠岸的時候不下船,甚至不離開自己的艙室。”

“但船員——”

“我的人會跟你們一起去,确保你們不會半路逃跑。”

“萬一澳門有人認得這艘船,或者認識印度大副——”

“那你們最好快進快出,不要在港口拖延。這是命令,不要以為你有商量餘地。”六嫂揮了揮手,像趕蒼蠅一樣趕走呂西恩尚未成形的辯駁,“我的人已經動手修船。一旦‘飛燕草’號可以再次下水,你們就馬上出發。”

——

菲利普得知這個新計劃之後的反應,和呂西恩預料之中一樣,但又不太一樣。法國人确實先陷入了恐慌,露出不敢相信一個人可以反複被雷擊中三四次的神情,不過很快就平靜下來,平靜,不是冷靜。一個習慣于厄運降臨的人不難學會這種平靜。

“好吧。”呂西恩解釋完畢之後,菲利普吐出一個詞,仍然盯着馬廄頂棚。

“就這樣?‘好吧’?”

“我還能有別的答案嗎?”

呂西恩聳聳肩:“假設我們能半夜三更游泳離開這個島——”

菲利普坐起來,攤開雙手,做出“看見沒有?”的姿态:“所以,我的答案是‘好吧’,我同意假扮成那個可憐的英國人。至少我在澳門遭到槍殺的時候,能穿着一身漂亮的衣服。”

我們不會遭到槍殺的。這句話已經來到嘴邊了,但呂西恩沒有足夠的信心說出來。

勳爵的衣服在呂西恩的定義裏也許算不上“漂亮”,但“昂貴”是肯定的。乍看之下,衣箱裏滿是絲綢、花邊、斜紋布和鍍銀紐扣。另外還有款式不一的外套,手杖,方巾,用于固定衣領的插片。假如菲利普對侵占死者的衣物心懷芥蒂,那他也沒有表現出來。呂西恩選了一套顏色最淡的、款式最為簡單的衣服,幫菲利普穿上。法國人和遭到謀殺的船長身高相差不遠,但這些量身定制的襯衫并不能适應菲利普肩膀和手肘的角度。

“穿上這些之後,我就不能揮劍了,假如我原本會用劍的話。”菲利普告訴呂西恩,以不太自然的角度舉起雙臂,在他面前轉了一圈。

“好消息是你不需要全程穿着。”呂西恩把一個印度棉縫制的紫色枕頭塞到腰後,船上的織物全都有飛燕草刺繡,床單和手帕上還有勳爵的姓名首字母縮寫。海盜們把船上所有值錢的和看似值錢的東西搬了下來,暫時堆放在馬廄裏,這個地方一下子變得像某條邋遢巨龍的藏寶洞。“只有到澳門的時候才用得上。而且,如果一切順利,我到碼頭去晃一晃文件就拿到貨物,你甚至不用出現。”

“之後就可以回到廣州了。”

呂西恩靠在枕頭上,沒有說話。看着菲利普從絲質襯衫中掙脫,換回原先的破爛上衣。菲利普随手把袖扣扔回木箱裏,似乎這才留意到呂西恩的沉默,于是在地上坐下來,靠着幹草堆,碰了碰呂西恩的手。

“你有想過要做什麽嗎?等我們回到廣州之後?”

“我會去告發塔瓦雷斯船長,這肯定是第一件事。然後我會回家,吓我姐姐一跳,寫信給加布裏埃,告訴他一切。”呂西恩側過頭,看着菲利普,“你呢?我想你肯定想馬上搭第一班船回歐洲。”

“有這麽想過。”菲利普停下,思考,慢慢地、試探性地放出下一個問題,“你會和我一起嗎?”

*可是以什麽身份呢?旅伴?朋友?生意搭檔還是情人?*最後這個名詞把呂西恩自己吓了一跳,下意識地放開了菲利普的手。誠然,這幾天他們之間有了這種——呂西恩奮力在已知詞彙裏翻找适合裝載這種關系的名詞——有了這種*靜默的語言*。但也僅此而已,菲利普沒有為它增添新的定義,他自己也沒有,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也許這種全新的語言會逐漸消失,一種幻覺,在海上,什麽幻覺都能出現,回到岸上就消散了。

“我不知道。”他回答,實話。

菲利普點點頭,并不顯得過于失望,可能也預料到了這個答案:“當然,現在下決定太早了。如果一個星期之後我們還活着,再來考慮也不遲。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果你願意來,我會非常高興的。”

“那就一個星期之後再問一次。”

“我會的。”

呂西恩往前傾身,讓兩人的額頭輕輕相碰,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個舉動有何意義,只是在這一刻似乎很合理。他滑下幹草堆,借口去打水,拎起木桶,在菲利普來得及說話之前就離開了馬廄。

私下裏呂西恩希望“飛燕草”號始終修不好,哪怕這意味着他們沒有機會離開南日島。随即他又為這個想法感到羞愧,所以一次也沒有向菲利普說起過。英國船的損壞事實上并不嚴重,只需要修補缺口,釘上新的木板,最後用瀝青封上,不到兩天就能重新下水了。

出發當日是個陰天,雲層密集,不過既高又遠,沒有帶來雨水,略有風浪。徹底換了一批船員的“H.M.S.飛燕草”號展開主帆,颠簸着駛向澳門。呂西恩站在船頭,零星水花濺到臉上,他又想起了血滴沾到皮膚上的感覺,不由得再次用袖子使勁擦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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