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快板
一場劫案。捕快前腳剛跨進門,後腳就下了結論,這結論很可能在謀殺案發生之前就定下了,并且不容推翻。說不清楚是誰通知官府的,同一條巷子的鄰居在衙役踹開通事的家門之前都不知道發生了命案。加布裏埃拐進巷子的時候,門外已經聚集了許多人,和新年舞獅一樣熱鬧——死亡總有這樣的吸引力。
蓋着白布的屍體早在城門開啓之前就運走了。加布裏埃鑽進人群,左右推搡,引起一陣惱火的咕哝,好不容易擠到最前面。一個懶洋洋的守衛歪在門口,看起來似乎根本沒到能拿武器的年紀。他一邊和加布裏埃說話,一邊用手指摳下颔的痘疤。不,加布裏埃不準去看屍體,只有親屬才可以。不,加布裏埃也不許去找仵作,一個番鬼找仵作幹什麽?不,沒有什麽可疑的,入室劫案,很不幸,然而很普通,守衛沒什麽好說的,也不想和番鬼浪費口舌。
“如果是打劫,兇徒怎麽進去的?這裏沒有踹門的痕跡。”
“你怎麽那麽多事呢?行開,不要在這裏鬧事。”
加布裏埃深吸一口氣,“我沒有打算‘鬧事’,我只是想明白為什麽——”
“行開,行開。”
“能不能讓我至少看一眼——”
站在巷子另一頭的捕快察覺了門口的麻煩,大步走過來,人群畏畏縮縮地分開,随即饒有興趣地湊近,觀賞官府的爪牙往奇怪的洋人頭上敲一棍子,然後把人拖出橫巷。加布裏埃跌跌撞撞地走開,差點摔進水渠裏。他坐在一棵大葉榕下面喘氣,小心觸摸木棍打到的地方,沒有流血,但是已經腫起來了,疼痛感覺深而沉重,随着每一下心跳變得更明顯。
他久久地坐在那裏,不知道應該做什麽,也提不起精神去做。今天有天光墟[*1],趁墟回來的人們扛着擔挑,或者挎着裝滿雜物的竹籃,全都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路邊這個垂頭喪氣的年輕人。剛才打他的那兩個捕快從巷子裏探出頭來,環顧四周,大概是想看看加布裏埃走遠了沒有。他趕快躲到榕樹後面,滑進只有薄薄一層淺水的洩洪渠裏,往大東門的方向溜去,他很熟悉這些長了青苔的水道。幾年前,他和花蟹仔還和走私犯厮混的時候,這些交錯的坑渠是逃脫追捕的捷徑。
消息很快溢出街頭巷尾,淌到無數小舢舨上,經由碼頭到達黃埔,繼續往外擴散。上午還是“入室劫案”,午飯之後就迅速變調,人們開始低聲讨論形跡可疑的番鬼,推測是不是發生了争執,随後可憐的通事才成為了暴力的受害者。看吧,夷人獸性未泯的又一佐證,邵錦官居然還一天到晚和這些化外之民打交道,當然就出事了。到了傍晚,故事越跑越偏,變得更加兇險,漁夫都在談論番鬼佬打死了省城裏的一個通事。偶爾路過教堂門口的人都加快了腳步,緊張地四處打量,生怕兇徒從哪個角落竄出來,掐住路人的脖子。
官府的人是在天黑之後來敲門的,帶着廣州海關的一個翻譯,加布裏埃沒見過這個翻譯,朱利安神父也不,可能是新近才來的。那人自稱姓張,不會講法語,用磕磕絆絆的葡萄牙語告知一臉驚愕的洋人,教堂立即關閉,所有人必須在明天中午之前離開黃埔,若是逾期停留,官府将會動用武力。
“什麽理由?”加布裏埃問,張姓翻譯馬上面露不快,大概從未有過面對質疑的經驗。他清了清喉嚨,把手背到腰後。
“還需要我說明理由嗎?您自己明白怎麽回事。”
加布裏埃攤開手,“不,我不明白,有勞您解釋。說慢點,最好講廣東話,這樣我們兩個都輕松一些。”
翻譯的耳朵漲紅了,可是開口回答的時候,仍然抓着錯漏百出的葡萄牙語不放,也許不想讓身後的衙役聽明白兩人的對話:“邵通事的死導致,”他在這裏卡住了,竭力尋找“街坊”一詞的葡萄牙語對應物,“……導致住戶很不安,他們要求趕走番鬼。”
“所以,早上還是‘入室劫案’,現在已經變成‘番鬼襲擊’了。你們找到兇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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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負責查案。”
“既然鄰居那麽‘不安’,你們是打算清空整個黃埔商行區,還是只是我們?”
“只是你們。”
“‘鄰居’的要求還真精确,考慮到他們多半沒來過黃埔,也沒見過教會的人。”
“我,”接下來的話終于超出了翻譯的水平,他換成了粵語,“真是沒辦法和你們這種人講道理。官差沒有即刻趕你們出去,已經寬宏大量,還那麽多話說。聽日中午,華光寺敲鐘之前,就是最後期限,如果還有人留在裏面,不要怪官差放火燒屋。”
“給我們多兩日時間收拾行李。”
“不行。”
“我們可以去哪裏呢?現在也很難租船。”
“這就不關我事了。”
如果不是老神父及時拉住養子的手臂,翻譯肯定要挨一拳了。翻譯自己也看出來了,吓得匆匆往後躲,被門口的石墩絆倒,坐進一窪泥水裏,兩個官差把他拉起來,張姓翻譯拍打身上的塵土,滴着水,罵罵咧咧地躲到官差後面,跟他們一起走了,跨上等候在碼頭的兩艘小船。加布裏埃站在門口,神父仍然抓着他的前臂。過了好一會,老人拍了拍加布裏埃的肩膀,用瘦骨嶙峋的手臂抱住了他,年輕人略微彎下腰,回應這個擁抱。上一次他這麽做的時候,需要彎下腰的還是朱利安神父。
盡管誰都沒有說話,但他們都明白,現在實際上只剩下一個地方可以去了。
——
進入秋冬季節,澳門的酒館和旅店老板們都暗暗激動起來,在睡夢中也能聽見銀錢滾滾而來的叮當聲。自從各家東印度公司[*2]坍塌之後,散商花了幾十年慢慢占滿這些龐然大物留下的空洞,就像富有耐心的藤壺,逐漸覆蓋整艘沉船。散商懶得在貿易季結束之後返回歐洲,部分原因當然是不樂意在發臭的遠洋船上熬幾個月,一部分原因是嫌路費太貴,還有一部分原因是澳門的生意并不随着季節而終止。放貸的阿美尼亞人在這裏長期駐紮,人們繼續追蹤茶葉價格起落,圍着吧臺互相打聽行情。酒館悄悄多了一家,然後又來一家,旅店也是,以便容納前往印度的鴉片商,從印度尼西亞來找工作的水手,瘋瘋癫癫的“植物學家”和其他自封的什麽“學家”,棉花買手,從美洲來的投機客,諸如此類。
“H.M.S.飛燕草”號是傍晚進港的,衆多英國商船之中的一艘,沒有人多看它一眼。天色已晚,桅杆上并沒有挂起表示傳染病的三角旗,可是沒有人下船,也沒見到船長帶着随從到岸上去喝一杯。這不太尋常,但也并不罕見,有些船長不那麽喜歡離開自己的船,也許“飛燕草”號本身擁有特別龐大的烈酒庫存。
“我們明天一早下船。”呂西恩又講了一遍,他已經把同樣的話翻來覆去說了至少四次了,好像在彩排,“不要走路,租一輛馬車,減少別人看見我們的幾率。一到倉庫,馬上催促他們完成交易,把貨物搬來,我去辦出港手續,就這麽簡單。”
“簡單。”菲利普附和道,擰開一瓶酒,懷疑地嗅了嗅瓶口,再看了一眼标簽,那上面密密麻麻地擠着斯拉夫字母,甚至無法想象該如何發音。法國人聳聳肩,倒出兩杯,把其中一只杯子遞給呂西恩。這兩只玻璃杯近日至少裝過五種不同類型的酒,看起來髒兮兮的。呂西恩接過杯子,直接喝了一大口,根本沒看裏面到底是什麽。
“要是我能給我哥哥送一封信……”呂西恩開口,大概也意識到機會渺茫,嘆了口氣,沒再想象下去,“他其實就在茶葉公司,我說不定可以游泳過去,如果這些窗不是那麽小的話。”他用力拍了一下舷窗,澳門的碼頭無辜地在玻璃外面閃爍。關押他們的這個小艙室應該曾經是大副的房間,離船長艙只有一步之遙,寫字臺上散落着寫了一半的商業信件和不再有用的航海日志,其中一些沾着噴濺狀的黑色污漬,說不清楚是血還是墨水。藏在衣櫥裏的小酒櫃已經被兩個囚犯徹底探索過了。
菲利普拉住呂西恩的手臂,讓他坐下,再倒了一杯內容不明的俄國酒:“最後一杯,然後就睡覺。你自己說的,我們一早就要起來。”
當晚誰都沒有睡着。他們一個蜷縮在躺椅上,另一個躺在狹小的床上,在黑暗中聽着對方的呼吸。天空剛剛透出一絲青灰色,呂西恩就起來了,來回踱步,好像一只在籠子裏焦慮撲騰、拔自己羽毛的野鳥。不一會兒,六嫂的人打開了門,就是那個被呂西恩誤認作海盜頭子的男人,他把對折起來的合同和提貨單遞給呂西恩,示意兩人到甲板上去。
一切就和呂西恩在腦海中排演的狀況差不多,除了意外發現海盜對如何提貨沒有概念,呂西恩不得不簡單解釋碼頭的運作方式,以及租馬車的必要性。馬車辚辚跑過清晨空無一人的街道,菲利普和呂西恩坐在一側,都穿着“戲服”,英國勳爵和他的本地買辦。另一側是打扮成仆役的海盜,絲毫不遮掩手裏的火槍。每次馬車颠簸,呂西恩都不由得瑟縮一下,生怕正對着自己的槍走火。
倉庫剛開門不久,搬運工還沒有來齊。呂西恩獨自走過去,要求見管貨的,搬運工冷漠地盯着他看了一會,呂西恩以為他聽不懂葡萄牙語,正準備用中文重複一次,工人擡起手,指了指一個抱着小狗的矮個子男人:“他。”
“謝謝。”
那只小雜種狗從呂西恩說第一句話開始就沒停過吠叫,監工像是沒聽見,不停愛撫小狗的頭和脖子。他知道“飛燕草”號,問呂西恩為什麽遲了一個多星期,是不是遇上了什麽麻煩。呂西恩随便扯了個風暴的借口搪塞過去了,聲稱船長急着返回印度,所以最好立即開始裝貨。
為了讀文件,監工總算把吵鬧不堪的小狗放到地上,狗繞着兩人打轉,不依不撓地汪汪大叫。呂西恩回頭看了一眼馬車,車廂的布簾都拉着,看不到裏面。
“勳爵這次沒有去魯茲小姐那裏過夜嗎?”
呂西恩吞咽了一下,盡力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來:“不,我想沒有。”
“居然?那真是奇怪了,他們不是訂婚了嗎?”
“阿裏斯泰爾勳爵這次時間不多,也許下次會去的。”
“你是新雇來的買辦?”
“對,抱歉,我沒有介紹自己,太沒禮貌了。我姓王,方便起見,勳爵叫我湯瑪士。”
“我還以為勳爵會派伽內什過來,他還欠我兩箱鴉片錢——伽內什欠的,不是勳爵。媽的,閉嘴,肉桂!別叫了!”他呵斥小雜種狗。
呂西恩禮貌地微笑,沒有說話,思忖這個“伽內什”是不是印度大副的名字。然後不得不竭力阻止自己回憶屍體倒在沙地上流出血和腦漿的景象。
“看起來沒問題,我現在就讓人把貨搬過去。”監工把合同還給呂西恩,從地上撈起拼命蹦高的小狗,“如果伽內什不方便過來,我可以和你們一起回去,跟他談談還錢的事,不然我老婆要氣得把我趕到大街上了。”
“也許不是個好主意,大副患上了痢疾。”
“我的天。”
“已經有所好轉,但還是不能接待訪客。”
監工搖搖頭,為大副的不幸感到遺憾:“讓他記得把錢還給管倉庫的卡洛斯,好嗎?我可不是什麽大富豪,那可是我給家人買面包的錢。”
“我會轉告大副。”
呂西恩把文件放回衣袋裏,不緊不慢,好像他根本不急着離開這裏。從倉庫門口到馬車的這段路不知為何顯得比來的時候長多了,仿佛在夢裏跋涉,門口的木栅欄和鋪着碎石的馬路拉伸變長,故意不讓他到馬車那裏去。也許他可以現在就逃跑,一路狂奔到茶葉公司找加布裏埃,告訴他一切,指望哥哥像小時候那樣幫他解決所有問題。但菲利普還在馬車裏,坐在兩支火槍對面,海盜們殺死他的時候連眼睛也不會眨一下。
終于摸到車門把手的時候,呂西恩松了一口氣,爬進去,沖等候着的海盜點點頭,示意一切順利。
車夫富有技巧地牽拉缰繩,嘴裏發出咂咂聲。兩匹馬調轉方向,返回碼頭,蹄子敲在沾了露水的碎石上,噠噠作響。
——
裝貨只花了一個早上。搬運工們多少有些失望,以為這個據說十分富有的勳爵會給他們發些小費。他們從印度水手那裏聽說,阿裏斯泰爾勳爵出手闊綽,從不虧待出賣勞力的人。然而最後一箱火藥也上船之後,苦力們馬上就被打發走了,不但沒有額外酬勞,連一句好聽的話都沒有。
魯茲小姐,船長的未婚妻,直到下午才從女仆那裏聽說“H.M.S.飛燕草”號到了澳門,待她派人去找勳爵的時候,跑腿的發現“飛燕草”號早在午飯時間就離開了澳門,前後停留不到二十四小時。要是有人專門留意它的航跡,會發現這艘船根本沒有去印度的意思,而是徑直往東,中途不知道怎麽的在光禿禿的岩礁附近下錨,放下了一艘小艇和兩個人,其中一個還穿着原本屬于船長的絲質襯衫。
西北,海盜們留下這麽一句話,一直往西北面,使勁劃船,明天早上就到廣州了。
大船和小艇分開了,前者繼續往東,後者緩慢移動,朝着珠江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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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同一個夜晚,另一艘船從黃埔出發,載着年老的神父,兩個二十來歲的混血兒,一群困惑的幼童,都穿着一模一樣的灰色衣服,由一群沉默的修女看管。所有可以坐下的空間都讓給肢體殘疾的孩子,行李堆放在船的兩側,以防側翻。他們的財物不多,也不太值錢。船夫認識那個馬來女孩,她曾經幫他和他鄰居家的水牛接生,因而同意載他們到澳門,婉拒了馬來女孩給的碎銀。
這兩艘船不會相遇,盡管一度有過這樣的機會,但除了珠江,誰也不知道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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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墟即集市,天光墟是廣州和香港一帶的特殊早市,半夜或淩晨開檔,天光(天亮)打烊,因此得名天光墟。“趁墟”即趕集。
[2] 雖然英國東印度公司最為有名,但它并不是唯一一家“東印度公司”,葡萄牙、丹麥、荷蘭和法國都曾開設類似的遠東貿易組織,均在18世紀末19世紀初停止運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