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變奏

與預期中不同,呂西恩和菲利普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見到虎門炮臺,到達黃埔已經是傍晚的事了。兩人都筋疲力盡,肩膀因為過度疲勞而失去感覺,手指不受控制地發抖。海盜們想必是以大船的速度來測算時間的,高估了這兩個不太熟練的水手。又或者,他們根本就不在意。

沒有人看見他們下船。秋天的黃埔異常冷清,目光所及都是關着的門和空蕩蕩的貨場,野草已經不失時機長出來了,廣州溫和的冬天根本不能阻止它們侵占土地,起碼要等上十個月,這些強韌的植物才會再次被無數雙苦力和行商的腳踩進泥裏,默默枯萎。

呂西恩還沒有接近教堂大門就察覺到有什麽不對勁了。整棟建築物沒有一絲亮光,正常來說,聖壇上總是點着蠟燭,修女會确保它們徹夜不滅。卧房所在的地方也沒有透出光線,誠然,孩子們睡得很早,但斷然沒有這麽早,而且朱利安神父習慣看書看到很晚。

大門緊鎖,這也很不尋常。呂西恩敲了敲門,耳朵貼在木板上聽了一小會,轉身到菜園去了。菲利普小跑着跟在後面,他不像呂西恩那樣熟悉地形,先撞上了瓜棚,然後又不知道踩到什麽軟乎乎、濕漉漉的東西,估計是某種爛熟跌落的蔬果。根據他的記憶,廚房應該就在右前方不遠處,就算沒有提燈,也該有煤爐暗紅色火光,但眼前始終一片漆黑。一只手抓住了他,呂西恩帶他走過最後一小段穿過菜畦的泥路,推門走進廚房,窸窸窣窣尋找油燈和火柴。

這地方還有菜湯和新鮮面包的殘留氣味,教會的人可能剛走不久,菲利普猜想不超過一天。呂西恩點着了提燈,借着微弱的光線找到蠟燭,用快要燒盡的火柴引燃三支高矮不同的白蠟燭,動作不夠快,火焰爬到火柴末端,燎到他的手指,呂西恩輕輕吸氣,下意識把食指放進嘴裏。

“他們不可能走了很久。”呂西恩宣布,好像他聽見了菲利普剛剛的想法似的,提燈光線落在窗邊,四五條魚幹一動不動地挂在油膩膩的草繩上,砧板上丢着切了一半的蘿蔔,旁邊有兩條鮮魚,還沒開膛。木桶裏滿滿地放着西洋菜,已經沖洗幹淨淤泥,就等放進湯鍋,“也許就是今天走的。”

“是因為貿易季結束了嗎?”

“不,我們不是行商,我們住在黃埔,我們不”呂西恩打了個手勢,好像想從空氣中抓取什麽,菲利普已經好一陣子沒見過這個動作了,他和呂西恩第一次走進廣州城仿佛已經是半個世紀之前的事,“對我們來說,這就是家,盡管廣州府不同意我們的看法。我們不按季節遷徙,如果你想問的是這件事的話。再說,如果他們計劃離開,晚餐不會做到一半就丢下。”

“你怎麽知道是晚餐?”

呂西恩的微笑出現得突然,消失也很快:“西洋菜湯。我們晚上才會做這個,中午摘菜,要花很長時間洗,菜根帶着很多泥。”

“也許是被迫離開?”

“有可能。問題是被誰強迫?”

“有沒有辦法到教堂裏面去?也許他們留下了紙條之類。”

“有,要到墓地去。跟我來。”

這枚敲在黃埔的天主教小釘子在很多方面和傳統意義上的“教堂”不太一樣,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建築物後面躲着一小片形狀不規則的墳地,安葬着那些遠道而來,最終沒能原路返回的人們:行商,水手,修女,無名嬰孩。木制十字架散落在幹瘦的榕樹之間,有的新,有的舊,有的刻着姓名,另一些只有青苔。呂西恩走在前面,舉着風燈,光和影子随着他的腳步搖晃。在某個特定角度,樹叢之間出現一閃而過的玻璃反光。看來呂西恩打算爬窗。

呂西恩忽然停住腳步,好像被繩子拽了一下似的。菲利普走到他身邊,輕輕把手放到他的肩膀上。呂西恩的肌肉僵硬,臉色變得很差,像是馬上要吐了。菲利普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一個十字架插在土堆上,木頭是新的,打磨光滑,即使在提燈的暗淡光線裏看來也顯出偏灰的白色。土堆光禿禿的,還沒有被雜草覆蓋,有人在上面放了花,也都很新鮮。木制十字架上刻着呂西恩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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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以為我死了。”呂西恩悄聲說,聲音尖細,好像被掐住脖子,“而我現在不知道——”他被自己的呼吸打斷了,提燈摔在地上,出于某種微型奇跡,還在繼續燃燒,昏黃光線潑灑在雜草和樹根上。菲利普跪在泥地裏,用力抱緊呂西恩,輕輕前後搖晃,拍打他的背,就像安撫號哭的嬰兒那樣。呂西恩把臉埋在他的頸窩裏,顫栗着,低聲啜泣。這和面前的墳冢關系不大,菲利普意識到,墓地只是一條導火索,一次過點燃了這麽多天來累積的情緒,就像一顆無人留意的細小火星意外引爆貨艙底部黑火藥碎末,從“波爾圖獵犬”的甲板上開始堆積,在小荒島上繼續加碼,熬過南日島,還得面對澳門的碼頭,天知道呂西恩在此之前是怎樣推延這場爆燃的。菲利普低聲對他說話,一串不停重複、沒有意義的安慰話語,嘴唇貼着呂西恩的耳朵。榕樹冷漠地站在兩人周圍,下垂的氣根相互交疊,在夜色裏看來像一道用生鐵打成的簾子,松散,僵硬。

“我們可以先休息一晚。”等呂西恩平靜下來,菲利普才開口,“到廚房去吃一點東西,睡一覺,煤爐旁邊應該有足夠的地方躺下,其他的等天亮再說。”

呂西恩搖搖頭,站起來,沒有看菲利普的眼睛:“我們繼續。”

“呂西恩,或者我們——”

“我們從這個窗爬進去。”呂西恩彎腰撿起提燈,好像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只有偶爾吸鼻子的聲音表明他還沒有完全恢複過來,“讓我們祈禱神父沒有在我……離開的時候把窗修好。”

并沒有修好。窗一推就開了,呂西恩先把提燈放在石砌窗臺上,踩住一塊突出的磚石,爬上去,消失在裏面。菲利普在外面猶豫了一小會,回頭看了一眼墓地,再回頭打量窗戶,它就像一口開在牆上的水井,提燈的光線一點也沒能稀釋裏面的黑暗。

“菲利普?”呂西恩的聲音從井底傳來。

菲利普找到牆上的一處凸起,踩了踩,确認不會打滑,抓住窗沿,也爬進黑暗裏。

——

黃伯留意到了教堂裏忽隐忽現的微弱火光。

從法國商行是看不見教堂的,如果不是突發奇想飯後散步,這位年老的雇工根本不會出現在教堂附近。他知道官府的人來過了,留在黃埔的外國人都在談這件事,沒有人确切知道發生了什麽。有人從買辦那裏聽說,法國神父的養子在廣州城裏殺了人。另一個版本是,神父的養子得罪了葡萄牙人,不知怎的就引起了官差的關注,連夜驅逐出港。放在平時,海關馬上就會四處貼公告,用中文和葡萄牙文列舉罪名,發出語義含糊的警告,指望“震懾”其他夷人,但這次海關沒有動靜,也許罪名不夠大,也可能因為黃埔不剩下多少外國人可供“震懾”。

他停下腳步,掃視那些黑漆漆的窗戶。沒有一絲光亮,更沒有人影,教堂的門也鎖着,貼着官府的封條。他肯定是看錯了。如果有賊,黃伯也做不了什麽,他到了這個年紀,連一條力氣大的鲫魚都對付不了,更別提賊人了。

話雖如此,他還是繼續盯了一會,确保亮光沒有再出現,才動身返回商行。碼頭上風很大,摻雜了一絲絲寒意。老雇工笨拙地借助門前燈籠的亮光開門,躲進去,徑直走到廚房,燒旺煤爐,準備給自己煮一壺茶。

就在他用毛巾包住茶壺把手,小心翼翼地往杯子裏倒沸水的時候,敲門聲響了起來,頻密又急切,吓了他一大跳。黃伯放下水壺,抓起燭臺,輕車熟路地繞開蓋着白布的家具,隔着門吼了一句“是誰?”

沒有回答,敲門聲停了幾秒鐘,又繼續下去,砰砰砰。

黃伯拉開了門,舉高燭臺,搖晃不定的光線照出了兩張年輕的臉。一個是番鬼,綠眼睛,棕色頭發很久沒理,像鬃毛一樣披散在肩上。

另一個是呂西恩。

老雇工吓得後退了一步,用燭臺指着呂西恩的臉,好像那是一把劍似的:“我和你無怨無仇,不要找我。”

呂西恩困惑地皺起眉:“黃伯,是我,呂西恩。”

“你已經死了,喪禮都辦了。”

“還活着。”年輕人上前一步,抓住老人發抖的手腕,“你看,我是真的,不是鬼魂。”

黃伯看看他的手,又低頭看看他的腳,好像要确定他不是漂浮在半空中的。他懷疑地拍了拍呂西恩的臉頰,年輕人翻了個白眼,但沒有提出異議。老雇工收回手,示意他們進來,關上商行的門:“你最好快點給神父寫信,他們今晚才走的。你到底去哪裏了?你阿哥到處找你,還跑來我這裏問三問四。”

“這就是我想問你的事。”呂西恩回答,黃伯注意到他的眼睛發紅,好像哭過,“這裏發生了什麽?他們到哪裏去了?為什麽要走?連紙條都沒留一張。”

“到廚房來,我慢慢告訴你,我剛好泡了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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