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沼澤
清早,獄卒指揮囚犯擡走在地上躺了一晚的屍體。他從離門最近的地方開始,點了三個人,因此呂西恩是第一個被挑中的,獄卒示意他抓住屍體的右腳,額頭上有肉痣的偷雞賊擡着左腳,一個矮壯的男人扶着死者僵硬的脖子。三個人就這樣把那具了無生氣的軀體搬了出去,獄卒跟在後面,時不時喝令他們左轉或右轉,手一直放在刀柄上。
屍體棄置在內院,和垃圾躺在一起。這還不是今天的第一具遺骸,呂西恩瞥見圍牆下面并排放着兩張污漬斑斑的草席,左邊那張裹得草率,露出屍體的下半身和一截染血的褲子。另一張草席裹得緊些,只能看見一雙腫脹充血的腳。他強迫自己移開目光,轉而打量高牆和崗哨,磚牆光禿禿的,沒有植物,頂端有類似城樓的結構,要是有人試圖翻牆逃走,守衛可以輕松用箭或者沸水幫他打消這個糟糕念頭。院子兩端各有一個開口,說不清楚哪邊算入口,哪邊算出口。門安裝了鐵栅,似乎都通往監獄內部,看不見大街。
他停住腳步太久了,獄卒過來踢了他一腳,呂西恩不得不快步跟上其他兩個囚犯,邊走邊用衣服擦手,想去掉屍體皮膚留下的冰冷感覺。他們才剛踏進潮濕發臭的走道,鐵門就在後面砰然關上,從沉悶的撞擊聲聽來,鐵板非常厚。
正值派發早餐的時候,每人一碗稀薄的米粥,泛着可疑的灰綠色,喝起來像草根和粉葛,不知為何竟然有一絲肉味。
“老鼠。”偷雞賊告訴呂西恩。
他想起“波爾圖獵犬”號的水手艙室,沒有說話,埋頭喝完了米粥。不管是不是老鼠,他需要食物。
天還沒完全亮透,點名就開始了,如偷雞賊所說的那樣。一個看起來有一官半職的人對着登記簿喊名字,獄卒一一把人押送出去,在走廊盡頭消失不見。有那麽一次,負責登記的人轉向獄卒,想确認某個名字,但沒有一個獄卒識字,只好作罷。
人差不多走了一半之後才輪到呂西恩,獄卒用棍子戳他的肩膀,驅使他往前走,如同驅趕一頭生瘡的馱馬。兩邊的牢房散發出糞便混合着腐肉的濃烈氣味,呂西恩幹嘔起來。獄卒摸索鑰匙,沉重的挂鎖從木栅格滑落。
“進去。”
他踩上潮乎乎的禾稈,這東西幾乎完全腐爛了,感覺就像爛泥,不知道多少年沒有清理過。鎖鏈哐當作響,牢房大門關上了,木門,不是鐵門,呂西恩認為這也許是個好預兆。有那麽一小會兒,他以為牢房裏只有他一個人,但等眼睛适應了昏暗,他才察覺到陰影裏至少還有三個活人,都在盯着他。這幾個人過于安靜,幾乎察覺不到呼吸聲。呂西恩猶豫不決地站在牢房中央,神經質地用衣服下擺擦拭手掌。始終沒有人說話,他清了清喉嚨,往裏面走,尋找可以坐下的地方。
那幾雙沉默地打量他的眼睛移開了,一些看向牆壁,另一些閉上了。
濕禾稈在他腳下滑動,呂西恩差點踩到一條伸出來的手臂,這才發現還有兩個人靠牆躺着睡覺。囚室實際上有五個人,沒有任何稱得上“床鋪”的物件。呂西恩勉強選了一個不那麽濕答答的地方,用腳掃開發黑的禾稈,背靠牆壁坐了下來,雙臂抱着自己的膝蓋。
接下來的三四天裏,一種來源不明的希望始終在呂西恩的腦海裏徘徊,把他誘騙進虛無的等待狀态裏,仿佛一切都會自行修正,只要幾天就好了。他甚至期待官差把他押出去審訊,給他辯駁的機會。也許巡撫想要摸清楚他到底知道些什麽,也許監獄僅僅是威懾手段,用來吓唬呂西恩,确保他服帖聽話。睡不着的時候,呂西恩就悄悄在腦海裏推演對話的走向,編排相應的回答,只要他能說上話,應該就能談成某種協議。他在南日島的境況難道不比現在更糟糕嗎?
然而什麽都沒有發生。沒有審訊,沒有人多看他一眼,甚至也沒有勞役。除了每日三次送來糟糕餐食的小跑腿,沒有別的跡象顯示牢房以外存在別的世界。在呂西恩看來,這個臭氣熏天的陰郁牢房就像沼澤,他們全都是河水沖來的枯枝敗葉,堆積在死水裏,無人問津,緩慢腐爛。
這個囚室關押的是流放犯,呂西恩後來聽說,是船夫講的。船夫是牢房裏唯一一個願意和呂西恩說話的人,他始終沒有透露姓名,不知道是不想說還是忘記了,呂西恩只好在心裏稱呼他“船夫”。這人因為走私絲綢而入獄,但根據船夫的自述,他除了劃船之外什麽都沒做,也沒拿到多少分成。同一條水路他已經來回數十遍,從來沒出過事,因為“有海關照顧”,可惜他的雇主在官場角力中落敗,管稅的看準機會繳獲了整艘船,雇主丢了官職,灰溜溜躲回故鄉高明縣,而他流落監獄,很可能會被放逐到西北。
“流放犯一般在這裏呆多久?”呂西恩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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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夫不知道,他已經在這裏兩個月了。放風的時候他曾經從別的囚犯那裏聽說,要湊夠五輛囚車,也就是五十人左右才出發,但無從查證。
外面傳來一陣喧嘩,走廊深處,有人大吼大叫,鐵鏈叮當作響。
“死囚。”船夫說,帶着多次經歷同樣事件所帶來的權威,“今天是行刑日。”
呂西恩咬了咬嘴唇,一言不發地回到自己的角落裏,他驚動了一只老鼠,這只三寸長的小獸從禾稈底下竄出來,從木門的縫隙裏擠出去,消失不見,呂西恩羨慕地看着,許久才移開目光,看向對面牆壁上的刻痕。四天了,足夠一艘小舢舨從廣州漂到澳門,再慢悠悠地回來——要是駕船的人打算回來的話。
又是一陣嘈雜聲,即使沒有窗戶也能隐約聽到。一種嗜血的熱鬧氣氛,既期待又恐懼,終究還是期待多一點,呂西恩甚至能從人群的聲音裏聽出死亡的程序:先是緊繃的安靜,随後,一陣驚呼掠過,像壓平蘆葦的陣風,之後就沒有什麽聲音了。人群散去,在監獄外面,生活如常。
——
當天晚上他夢見了行刑,後來回想,可能不完全是夢,應該是根本沒有睡熟,而且關于死囚的思緒還在不停翻卷。因此早在牢房門打開之前,呂西恩就已經醒來了。
不速之客不知道用什麽方法開鎖,鐵鏈竟然沒有發出一點聲音。囚室裏的其他人都沒有醒來,船夫說着含糊不清的夢話,離門最近的大個子原本打着鼾,在黑影悄悄走過的時候翻了個身,合上嘴,鼾聲停止了。黑影輕松地繞過熟睡的囚犯,濕禾稈掩蓋了腳步聲,他就像一團濃稠的霧氣,無聲無息地飄來,目的明确。呂西恩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躺着,整個人緊繃着。
黑影停在呂西恩身邊,俯下身,雙手拿着布條,準備捂到呂西恩臉上。呂西恩朝着大概是腹部的位置狠狠踢了一腳,陌生人發出驚呼,往後摔倒在地,馬上爬起來,從口袋裏摸索什麽,呂西恩撲過去,搶奪他手裏的東西。拳頭落在他頸側,一陣鈍痛,他摸到了陌生人手裏的物件,薄而銳利的金屬,一把匕首。對方的力氣比他大多了,匕首尖端一度刮到呂西恩的上臂。兒時街頭打架的本能湧了上來,呂西恩咬了這個面目不清的黑影一口,在裸露的前臂上,後者倒抽了一口氣,攥着匕首的手指松開了那麽一瞬間。
呂西恩從陌生人手裏拽走武器,刀刃割開了手掌,但在持續的恐慌之中,他根本沒有感覺到疼痛。對方大吼起來,把呂西恩摁到地上,掐住他的脖子。呂西恩什麽都看不見,胡亂用手裏的銳器戳刺兇徒的身軀,直到勒住脖子的手松開為止。陌生人往門口爬了幾尺,趴在地上不動了。
獄卒沖了進來。牢房突然被三個火把照得通亮,所有人都醒來了,船夫半張着嘴,呆呆地瞪着呂西恩。他發現自己仍然躺在地上喘氣,抓着沾滿血跡的匕首。一個獄卒踩住他的手,奪走匕首。另一個把他從地上拉起來,粗暴地推到一邊,讓出一條路來,拖走無名兇徒,那人還活着,不停嗆咳,嘴裏湧出血沫,滴了一路。走在最後的守衛瞥了呂西恩一眼,表情怪異,并不是敵意或者惱火,反而更像訝異。他這才意識到獄卒很可能早就等在外面,準備拖走自己的屍體,并未預料到這種轉折。
門砰然關上,鐵鏈回到原處,腳步聲遠去。
“他媽的怎麽回事?”黑暗中有人咕哝了一句。
呂西恩沒有作聲,慢慢蜷縮起來,抱着自己,發着抖。兇徒帶來的破布正好落在手邊,濕的,浸過水,又或者藥水。他肯定打算偷偷悶死呂西恩,不希望別人察覺。為什麽鬼鬼祟祟?為什麽不直接把他吊死在菜市場?巡撫明明有一百種其他辦法讓讨厭的通事秘書消失。莫非他需要躲開什麽人的眼睛?誰的眼睛?
顫抖慢慢停住了,恐懼退去,疼痛浮起來,填滿了它留下的空隙。呂西恩用力按着左手手掌的傷口,祈禱血快點止住。他差點睡過去,馬上睜開眼睛,用沒受傷的那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臉頰,站起來,在狹小的角落裏踱步,往前三步,原路後退,再往前。他必須保持清醒,最好在第二個殺手到來之前想出逃跑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