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politics
*本章小标題并非英文,為正常發出,被迫使用拉丁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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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前做過類似的事嗎?”菲利普問,坐在一邊,拿着一杯加姜末和糖煮熱了的葡萄酒,看着加布裏埃往挎包裏塞衣服。
“打包行李?”
“闖入監獄。”
“從來沒有。”對方回答,理所當然,并不顯得特別擔憂,“但是在廣州,什麽都有門路,而且我認識一些人。”
菲利普本想問“什麽人”,預估對方不會回答,又或者只會塞過來一句荒謬的假話,于是沒有作聲。從抵達澳門埠頭算起,他和加布裏埃交談的時間加起來不超過一小時,但菲利普已經不止五次從他身上看到呂西恩的影子,又或者更準确的說法是,他找到了呂西恩某些特質的源頭。面前的混血兒在外表上和呂西恩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但那種喜歡審視他人、在腦海裏悄悄掂量斤兩的樣子完全一致,掌控談話的方法也是。唯一的區別是,如果說呂西恩曾經讓菲利普想起敲打蚌殼的水鳥,那加布裏埃就像游隼,更難接近,爪子更尖。
“所以。”菲利普清了清喉嚨,放下裝着酒的陶杯,“計劃是怎樣的?”
加布裏埃看了他一眼,沒有馬上說話,着手打包攤在桌子上的一系列用紙裹着的零碎物件,它們碰撞的時候叮當有聲,應該是金屬物,但菲利普看不到具體是什麽。加布裏埃綁緊袋口,把行李甩到肩上:“你為什麽想知道?”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如果我們要合作救出呂西恩,我當然需要知道你準備——”
“為什麽?”加布裏埃截斷他的話,語氣并不尖刻,但也并不特別友善,只是非常專注。游隼,菲利普再次想到,尋找容易出血的地方。
“什麽為什麽?”
加布裏埃聳聳肩:“呂西恩是我的家人,不是你的。不必覺得你有義務幫到底,我們不會責怪你,事實上,你願意冒着風險把消息帶到澳門來,我們已經非常感激。也許你更願意留在這裏休息,我走之前可以幫你找一艘回歐洲的船。”
“不。”菲利普脫口而出。
加布裏埃挑起眉毛,靠到桌子上,做了個“請”的手勢,等菲利普陳列理由。
“我們。”菲利普剛開口就停住了,不知道該怎麽把一種感覺轉換成言辭,他想象細而密的蛛網,繃在黑暗裏,他們兩人并未事先計劃,但碰巧在同一個地方失足跌落,不得不在同一張網裏掙紮,沾上同樣的蛛絲。他總不能突然在加布裏埃面前大談蜘蛛,畫面才是他擅長的領域,詞語不是,“呂西恩和我成為了很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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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布裏埃輕輕哼了一聲,不知道是覺得好笑,還是不信任。
“如果是我在那個監獄裏,呂西恩不會‘留在澳門休息’,我沒有理由不為他做同樣的事。”菲利普補充道,深吸了一口氣,“如果你不願意相信,那也無所謂,我既然能找到方法來澳門,也能找到方法回廣州。”
加布裏埃舉起雙手,手掌往下壓,一個安撫的手勢,熄滅還沒竄起來的火焰,盡管一開始就是他自己煽的風:“原諒我,林諾特先生。我的弟弟很少有這麽忠誠的‘好朋友’,我只是好奇。”
“我敢肯定呂西恩在商行區有很多朋友。”
“他有很多‘關系’,不一定有很多朋友,你當然明白這兩者有區別。”加布裏埃笑了笑,“并且清楚你屬于哪個分類,有時候,在黃埔,人們很容易搞錯。”
菲利普看起來好像被扇了一巴掌,沒有說話。加布裏埃往上提了提行李,轉身走出去。菲利普往前幾步,想叫住他,但想不到反駁的話,沮喪地在長椅上坐下,盯着腳下凹凸不平的陶磚。呂西恩的哥哥在橡木門前回過頭來,叫了他一聲,菲利普擡起頭來,看着加布裏埃。
“你為什麽還站在那裏,‘好朋友’?要是你想趕在明天日出之前到廣州,現在就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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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黃埔,清晨的霧氣短暫帶來雨天的假象,最終在太陽底下消散,雲又高又遠。銅制風信雞的影子投在沙地上,吹的是幹燥的北風。
早在陽光觸及商行之前,黃伯已經打掃完廚房和前廳,把碎玻璃和碎陶瓷攏成一堆,準備鏟起來,拿到外面埋掉。早前沖進來的官差在商行裏四處搜索,推倒櫃子,摔碎了一大堆酒杯和兩個花瓶。臨走前留下一句話:要是可疑番鬼在這裏出現,必須第一時間通知衙役。半是叮囑,半是警告。黃伯又是鞠躬又是發誓,但心裏暗自決定自己絕不會告發任何人,不管是不是番鬼。也許官差也明白,只是一時找不到把老頭子收監的借口。
他到廚房去吃早餐,和過往四十多年一樣,自己做炸面[*1]和魚片粥。黃伯十幾歲就來商行區做工,那時候可沒人稱呼他“伯”,人們還在喊他“根仔”,因為他的名字是黃閏根。原先在碼頭做苦力,在那麽多汗流浃背的年輕人裏,他學鬼話[*2]學得最快,因而時常代表搬運工和外國大班溝通,最終得到一份在法國商行打雜的工作,不輕松,但至少可以遠離廣州夏季的黏濕熱浪,也不必出賣體力。幾十個年頭一眨眼就過去了,黃伯撕碎油炸鬼,放進熱騰騰的粥裏,一邊試着數具體多少年,但無論如何想不起自己來黃埔的時候确切多少歲了,只得作罷。他只知道自己是乾隆年間出生的,但阿媽從沒講過是幾年,也許她也不記得。黃閏根是她的第六個孩子,她在生第八個的時候死去了。
商行某處傳來敲門聲。
不是大門,黃伯走出廚房的時候就察覺到了,是另一個方向,更準确地說,是地下。他轉身回到廚房裏,抓起挂在牆上的鑰匙,從蓋着白布的家具和貨物之間穿過,直奔通往走私地道的那扇木門。輕輕的敲擊聲就是從裏面傳出來的,黃伯把耳朵貼上去,大聲讓裏面的人表明身份。
“我是菲利普,先生。”法國人的聲音隔着門板傳來,“菲利普和加布裏埃。”
老雇工打開鎖,讓兩個年輕人從樓梯爬上來。兩人都把靴子提在手裏,褲子卷到膝蓋,還在滴水,不知道是從黃埔島哪個角落涉水上來的。黃伯揚了揚手,讓他們到廚房去,對地板上的泥腳印皺了皺眉頭,決定稍後再清理。
“我要去見海關。”加布裏埃宣布,未經邀請就拿起炸面,撕下一半,咬了一大口,把另一半遞給菲利普。法國人小心地聞了聞,嘗了一口,然後把整塊澄黃面團塞進嘴裏。
黃伯重新捧起吃了一半的粥,發現不再有胃口,又放了下來。
“海關是一條章魚。”他告訴桌子對面的鬼仔,“你要哪一條手臂?”
“哪一個和巡撫最相處不來?”
“全部。”
“那我只好直接去見章魚的腦袋,借用你的講法。”
“他不會見你。你和你弟弟一樣,把事情想得很簡單。”
“用‘正常’途徑當然很難。”加布裏埃往前俯身,手肘支在桌子上,“但我們都認識一些人,而那些人又認識另一群人,這樣馬上就變得容易多了。你甚至不需要浪費人情幫我安排會面,只需要告訴我章魚的腦袋當天在哪裏吃飯,在哪裏散心,剩下的我自己能解決。”
“番鬼怎麽辦?”黃伯往菲利普的方向擺了擺頭,上述的番鬼顯然沒有明白對話的內容,來回打量黃伯和加布裏埃。
“番鬼會跟着我。他需要化裝,遮住頭發和臉就差不多了,擦點煤灰,扮成打雜的。呂西恩是在班房還是衙門後面?”
監獄設在衙門背面,六七棟互相連通的方形建築,圍着一個內院。黃伯只去過門口一次,二十年前的事了,幫忙取走一個碼頭苦力的遺物,送還家眷。他不知道那個苦力犯了什麽罪,也不敢問。班房在不遠處的另一個地方,關押着尚未決定該如何發落的輕罪犯,有時候隔天就放人了,官府不想花費皇糧養這些九流之輩。
“我可以找人問問。”黃伯謹慎地回答,不想給出承諾,“還有,我大概知道你想找海關幹什麽,我不覺得這是最安全的辦法,如果我是你,我就直接花錢賄賂獄卒,你知不知道有幾個人是明碼标價的?”
“知道是知道,但我擔心呂西恩惹的麻煩已經超出了零散幾個腐敗獄卒的能力範圍。”加布裏埃搖搖頭,“海關那邊反而還有機會。”
“又或者你也會被抓起來。你還背着一宗謀殺案。”
“你的意思是官府還沒放棄栽贓嫁禍,這才是準确的說法。”加布裏埃聳聳肩,“我和菲利普加起來等于一個半蠻夷,最多讓獄司頭痛一晚,第二天早上就能出來了。”
“你們在講什麽?”菲利普插嘴。
黃伯和加布裏埃對視一眼,然後都看向菲利普。
“政治。”加布裏埃說,換成了法語,“抽象而言,我們在談如何把巡撫吊死在政治的繩子上。還有,你需要變成一個廣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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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即油條,粵語地區稱“炸面”或“油炸鬼”
2. 即外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