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生意
午飯時分,兩個漁民模樣的人挑着裝蝦蟹的竹筐,從大東門走進了廣州城。
他們似乎從很遠的地方跋涉而來,風塵仆仆,草鞋和褲腿上的泥都已經幹了,結成硬塊。走在前面的那個人已經不是第一次進城了,在小巷和水渠之間拐來拐去的樣子就像一條滑溜溜的黃鳝,一次都沒有停下來認路。跟在後面的那個男人滿臉煤灰,只看得清楚鼻子和兩只眼睛。
這兩個人在一個僻靜的汲水埠頭稍作停留,把竹筐扔進水裏,蓋子滑開了,裏面是空的,根本沒有漁獲。剛才帶路的男人先脫掉衣褲,丢入筐子,然後悄悄滑進河水。另一個人也飛快做了同樣的事。他們游向對岸,推着漂浮在水面上的竹筐。
河湧對岸的房子看起來造價昂貴,也更稀疏,散落着一些用竹籬隔開的院子,有些種着菜心和節瓜,有些擠滿了開花植物,偶爾有一兩株瘦弱的荔枝樹從籬笆外面的荒草裏站起來,十市尺高,向天空展開葉子。那兩個滴着水上岸的男人借着其中一棵樹遮擋,重新穿上衣服,四處張望。
四下寂靜。人們都在家裏用午餐,連時常在河道裏逡巡的艇家也不見蹤影。兩個不速之客擠過園子之間的狹窄通道,時不時擡頭打量周圍的民居,尋找某種蹤跡,或者信號。一只狗突然狂吠,穿過菜畦全速沖來,兩人翻過籬笆逃跑,慌亂中踩扁了好些菜苗和茄子。大黃狗用爪子猛挖竹制障礙物底下的松軟泥土,有那麽一會兒,竹籬看起來就要倒下了,但最終還是經受住了大狗的撞擊。那只兇惡的動物原地轉了兩圈,悻悻地低吼,從籬笆縫隙裏陰沉地盯着逐漸遠去的入侵者。
地址是黃伯告訴他們的。海關總督每天下午都會在園子裏侍弄蘭花,然後在同一個地方喝茶,天不黑都不會回到室內去,是個單方面強行安排非正式會面的好機會,萬一事态惡化,總督喊來揮舞着大刀的家丁,也容易逃跑,至少比在廣州城裏容易。他們甚至還知道了總督嗜好什麽種類的酒,以及他對西洋鐘的着迷——所有這些信息順着“關系”的藤蔓跌落,像自然成熟的果子。
菲利普一想到這個詞就不由得瑟縮一下。在腦海深處,他還在咀嚼加布裏埃在澳門說過的話。“‘關系’和‘朋友’并不一樣,你最好知道自己屬于哪個分類”。再說,那天在商行裏,進城之前,呂西恩說了什麽?“答案不會變化,在澳門就想好了”,然後“回來就告訴你。如果我沒有回來,那最好不知道”,這裏面沒有任何一個詞可以理解為承諾。菲利普在此之前并未設想過除了“我願意”之外的答案,也許他又誤讀了狀況,在海盜手裏,他是呂西恩唯一的盟友,脫離險境之後,這種逢場作戲的關系就結束了。也許呂西恩實際上打算拒絕,只是希望安全到達澳門再攤牌。
“到了。”加布裏埃說。
菲利普和他一起在帶刺的矮樹叢後面蹲下,透過枝葉打量蘭花園。總督把這一小塊地布置得像常年遭受海風吹襲的石灘,仔細地計算了大塊岩石和曬幹浮木的位置,避免雜亂,但也不顯得過于呆板。木頭和石頭所有的凹陷和空隙都利用上了,栖息着顏色各異的蘭花。一個人背對着他們坐在石桌旁邊,專心致志地為蘭花苗裹上泥炭藓。剪刀和支棱着氣根的花苗攤放在桌子上,腳邊有三個小木桶。花園裏只有他一個人,遠處隐隐傳來小孩玩鬧的聲音,但哪裏都看不見孩子。
“我們該怎麽——”
加布裏埃的回答是站起來,跨過籬笆,徑直走向他們的目标,菲利普不得不快步跟上。加布裏埃并沒有隐藏行蹤的意思,正好相反,他故意用腳步聲來事先通告到達,靴子咔嚓有聲地踩過雪白的碎石,屋主遠遠地就聽到了,轉過身,沒有站起來,眯起眼睛打量來人,手裏緊攥着剪刀。加布裏埃用廣東話說了一句什麽,聲音很低,像是要喚醒剛剛睡着的人。屋主似乎并不領情,往房子的方向高聲喊叫,短促的單音節詞語,菲利普猜想他在呼喚守衛,假如這人雇傭了私人守衛的話。加布裏埃靠近了一步,繼續說話,仿佛完全沒有受到幹擾。他肯定說對了什麽,因為屋主忽然正眼看他,皺着眉頭,過了一會,握着剪刀的手漸漸松開了。
兩個仆役模樣的人從房子裏跑出來,其中一個抓着長棍。海關總督擡起手,掌心向外,做了一個阻止的姿勢。家丁猶豫不決地停了下來,面面相觑。總督往房子的方向揚了揚手,那兩個穿着黑色衣服的人鞠了一躬,原路返回,不停地回頭打量兩個不速之客。
“我們不要繼續講廣東話。”總督用葡萄牙語說,發音意外地輕柔軟滑,而且遣詞造句比菲利普好多了。官員指了指石凳,加布裏埃坐下了,菲利普占據了石凳另一端,“雖然,這附近也許沒人聽見,但小心一點總是好的。”
“當然。”加布裏埃回答。
“您剛才提到的,關于那位‘尊貴的先生’的事情,您有證據嗎?”
加布裏埃看了菲利普一眼:“這位水手可以作證,他曾經受雇于‘波爾圖獵犬’號。他可以證明我們在談的那位尊貴的官員和葡萄牙人迪亞戈·塔瓦雷斯私下有交易,并且蓄意擊沉福建艦隊。把船長關押起來,或者出更高的價錢把他買過來,您就得到了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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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幹脆把事情挑明白。”海關官員拍掉手上的苔藓碎屑,笑了笑,他有一張友善的圓臉,年輕時想必十分讨人喜歡,能夠掩飾那雙水蛇似的眼睛,“我對‘正義’不感興趣,更不想為此得罪那位不宜直呼其名的先生。”
“您對生意感興趣,而他本來就對生意不利。”加布裏埃回答,“絲綢,軍火,上等孟加拉煙土,這些原本都是海關手裏的肥鵝,他來了之後,不僅想分油水,甚至還想端走整個油鍋。我們這些在黃埔的人從不聲張,但我們都看在眼裏。布政使的私人金庫今年縮水了多少?您的呢?”
長着圓臉的海關官員低聲笑起來,仿佛這是一個通行已久的老笑話,他已經在別的場合欣賞過了:“您知道嗎?我聽說過您的事。花艇的兒子,黃埔的雜種狗——不是侮辱您,雜種狗非常聰明,非常健壯,比其他狗好養。我曾經想邀請您來海關,可是,您明白,有些人的腦子不那麽靈活……回到剛才的話題,我們在談的那位先生的任期只剩下一年多,我可以等着,為什麽冒險插手?”
政治。菲利普心想,蛛網,斡旋,生意。
“這一個離開之後,下一個來之前,至少會有半年空隙,甚至七八個月。足夠您把生意處理妥當,打掃好房子,準備馴服下一位不明就裏的‘大人’。這些大人物來來去去,只有海關一直在這裏,我們都知道是誰真正看管着珠江。”
“奉承。”
“也是做生意的一種手段。”
“您想要什麽?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得來的禮物,也沒有免費的‘好提議’。”
“作為交換,我希望您釋放一個囚犯。”
“你的弟弟。”
“對。”加布裏埃沒有問對方是怎麽知道的。
“您高估了我的權力。”
“不一定要走正門,如果您明白我意思的話,說不定守衛忽然走神了,給他從下水道逃跑的機會。或者典獄長忽然決定送他去疏通河道,囚犯神秘地消失在水裏。這種事不是沒發生過。”
“我無法安排。”總督擺了擺手,“偷稅,走私,扣船放船,這些我可以通融,監獄不行。裏面的人不可靠,有很多個主人,您永遠無法确定他們效忠哪一個。但是,”他敲了敲石桌邊緣,“我可以問出您的弟弟被關押在哪一個囚室,說不定也可以找來一張地圖。剩下的,你們自己想辦法,不管你們想出了什麽,都和我無關。要是您被捕,那是您不走運,我根本不認識您。要是您以任何方式暗示我參與了這件事,我保證我會派人放火燒了雀仔礁,沒錯,我知道您的走私犯朋友聚集在那裏。”
“我明白。我還需要一艘快船,等在東濠,你的人會保證我和我的同伴順利出城,無論什麽時間。”
“這不難安排。”
加布裏埃伸出手,但海關官員沒有理會:“我說話算數,沒必要用怪異的歐洲習俗來确認。趕緊離開這裏,花艇的兒子,還有你的外國同伴。今天下午,到‘林記’去拿你們要的東西,就是城裏賣魚筐和釣具的那家店,您應該知道?告訴老板你們來取海關總督訂制的魚竿,老板會明白的。”
“謝謝。”
翻過籬笆,走出一段路之後,菲利普回頭看了一眼蘭花園。海關總督低頭侍弄花苗,沒有人從房子裏出來,四周的其他園子也靜悄悄的。仿佛從來沒有陌生人破壞過河岸這一邊的寧靜。
——
林記漁具占地很大,但店面很小,大多數面積都被後面的工坊占據了。林老板不買削好的竹竿,自己雇人從順德運來木頭和竹子,直接在店堂後面處理。鋸子和錘子的噪聲一刻不停,即使有顧客正好站在櫃臺附近,也不太可能聽清楚老板在和兩個髒兮兮的漁民談什麽。那兩個漁民模樣的人在室內也戴着大竹笠,看不清楚樣貌。他們拿走了一張折成小方塊的紙,什麽漁具都沒買,迅速離開了。
假如要跟蹤這兩個人,也并不容易,廣州大街上看起來像他們的人太多了,一樣的竹笠,一樣的破爛衣衫,一樣的髒得無法辨認的臉。再說,這兩人也不躲躲藏藏,大方地走在布滿商店的大街上,沒有理由留意他們。路過衙門的時候,官差的目光甚至沒有在他們身上停留。監獄不遠處有一個天然形成的松散市場,各類商販聚集在一個水井旁邊,有些推着木板車,有些守着木炭堆,有些背着竹籮,有客人靠近就掀起破布片,展示裏面的幹蝦米。這兩個疑似漁夫的人徑直走向賣食物的攤子,要了兩份用荷葉包着的糯米飯,在路邊找了個地方坐下,仰望監獄外牆。
“幾乎沒有地方可以進去。”加布裏埃悄聲說,“就算是假扮成送飯的,也必須有通行證,我不知道該賄賂誰。”
“下水道?”
加布裏埃把荷葉放到一邊,重新看了看地圖:“進去之後要穿過整個院子。”
菲利普湊過去,審視加布裏埃指着的那個墨水點,嘆了口氣,咬了一口食物。一輛運柴牛車在他們面前辚辚駛過,短暫地遮住視線,一小捆幹草從車上跌落,車主并未察覺。一個路人飛快撿了起來,夾在腋下,抄小巷走了。
“又或者。”菲利普開口,試探這個突然出現的新主意,“我們不用進去,讓裏面的人出來。”
加布裏埃皺起眉:“我聽着,林諾特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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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市尺約3.3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