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光

呂西恩猛然驚醒,抓緊了手裏的碎玻璃片,呼吸急促,随時準備攻擊。但牢房裏靜悄悄的,其他人睡在禾稈上,打着鼾。外面走廊上的火把已經熄滅,天亮了,再過幾個小時,要是天氣晴好,陽光就會像一根蒼白細長的手指那樣,從走道盡頭的窗洞裏伸進來,短暫觸碰牢房門的栅格,停留十來分鐘,逐漸往一側移動,最後消失。在沒有勞役的日子裏,這是呂西恩唯一見到陽光的機會。

左手手掌的傷口又開始流血了,他擔心感染,但也沒有辦法,這裏既沒有幹淨的水,也沒有可供包紮的布片,只好盡量不接觸到髒污的禾稈。玻璃碎片是他前兩天挖墓坑的時候發現的,監獄東翼二十多個囚犯放風時打鬥,傷了一大半,其中九個陸續在當日下午和晚上咽氣。獄卒半夜把呂西恩這一個囚室的人用鐵鏈鎖起來,牽到某處荒地,架起火把和燈,勒令他們掘九個土坑。

把屍體推入土坑的那一瞬間,有什麽東西在油燈下閃出微弱的光。呂西恩迅速撿起那片銳利的玻璃,藏進衣服底下。這片平滑的潛在武器緊貼着皮膚,冰涼,沾了他手上的血,粘粘的。

他在地上翻了個身,重新藏起玻璃片。為了防備可能來也可能不會來的第二個殺手,呂西恩自遇襲之後就沒好好睡過覺,已經兩天了,還是三天?在這個沒有窗的洞穴裏,很難判斷時間流逝。

送早餐的人差不多要來了。他能聽見其他牢房的動靜,人們拖着腳聚集到門邊,等着那一點米粥,寡淡,混着谷殼,時常有一股焦糊味,但至少能讓人活下去。呂西恩從昨天就開始琢磨要怎麽和送早餐的人說上話,看看有沒有方法賄賂他,讓他帶口信出去,到商行去,甚至到澳門。

然後又能怎麽樣?必須承認有些境況就像捕魚簍,一旦進去,再也沒有辦法可以出來,除非是漁民的手把魚抓到砧板上。

他從地上爬起來,靠在門上,接過從栅格空隙裏遞進來的木碗。從對方眼中一閃而過的厭惡,呂西恩能大概猜到自己看起來有多糟糕。他移開目光,沒有嘗試和送餐的人搭話,躲進角落裏,強迫自己喝掉難以下咽的稀粥。

早餐結束之後獄卒仍然沒有出現,意味着今天全天不需要外出勞作。呂西恩趁此機會小睡,右手抱着自己,按着衣服底下的玻璃片。受傷的左手放在大腿上,掌心向上,免得傷口蹭到東西。他一度被叫罵聲吵醒,皺起眉,囚犯們沒有別的事可做,只好時常隔空互相侮辱取樂,這些人的胸腔裏似乎淤積着用不完的攻擊性,必須吠叫幾個小時才釋放完畢。呂西恩把頭靠到牆上,閉上眼睛,馬上又睜開,仔細聽外面的喧嘩。

那不是叫罵。驅動這些叫喊聲的不是憤怒,而是恐懼。他湊到門邊,和其他人一起往外張望。外面看起來并無異常,不過人們全都擠在牢房門口,和他一樣探頭探腦,猜測這陣恐慌從何而來。不一會兒,簡短的口信從最遠端的囚室傳來,就兩個字,像前後推擠的潮水那樣從嘴巴湧向耳朵,再沖向下一個嘴巴,傳到走廊另一端。

*火燭*,這兩個字在潮濕黑暗的牢房裏回蕩,*火燭!*

失火了。

先出現的是聲音,守衛大吼大叫,不知道什麽人高聲咒罵,吼着“水桶!水桶!”,雜亂的腳步聲迅速靠近,又迅速遠去。一個孤零零的獄卒跑過牢房之間的走道,許多雙手從木欄之間伸出來,想攔住他,問他外面的情況,火會不會燒到這裏來。那人發出毫無意義的尖叫,不知道怕的是火災還是那一百幾十雙舞動的髒手,慌亂地拔出木棍亂敲一氣,跑了出去,從呂西恩的視線裏消失了。

随後到來的是氣味。舊木頭燃燒産生的煙,起先很微弱,逐漸變得明顯,甚至蓋過了終日充斥牢房的糞尿臭氣。人們不再喊叫,咳嗽聲此起彼伏。有人開始撞門,鐵鏈當啷作響,像是得到了什麽信號,囚犯紛紛仿效,有的用肩膀,有的用腳,和木門搏鬥。

噪聲并沒有引來守衛,一個都沒有,也許他們全都逃跑了。有什麽東西擦過呂西恩的腳,老鼠,三四只,然後是十幾只,到幾十只,從各種意想不到的陰暗角落裏竄出來,彙成一條毛茸茸的灰色小溪,逃離這棟即将被火吞噬的建築物。走道深處的牢房已經淹沒在煙霧之中,隐隐透出火光。就在呂西恩的注視之下,火舌從白煙裏探出來,舔舐着木梁,像是有生命似的,沿着木頭的紋路緩慢往前爬。

有一陣騷動。兩個獄卒跑了進來,着手打開牢房門,把囚犯放出去。他們各自抓着一大串用草繩綁在一起的鑰匙,每到一扇門面前都要花費半天翻找合适的那把。人們哭喊,怒罵,求救,火噼啪作響,又吞沒了一個牢房。煙刺痛了呂西恩的眼睛,他用手背擦掉眼淚,緊盯着那兩個帶鑰匙的守衛,只剩五個牢房了,五扇門,五個鎖,然後他就能逃出這個灌滿煙霧的籠子。

一大塊噼啪燃燒的木板塌了下來,碎片飛濺,揚起一股海浪似的塵埃。兩個獄卒吓了一跳,後退了兩步,繼續從草繩上辨認鑰匙,隔着三個牢房,呂西恩都能看見他們在發抖。頭頂的木梁再次發出可怕的撕裂聲,獄卒對視了一眼,呂西恩隐隐猜到了這兩個人打算幹什麽,不由得用力拍打牢房門,沖他們大喊:“不!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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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卒把鑰匙丢到門邊,逃跑了,很快就在逐漸濃稠的白煙裏消失不見。仍然困在牢房裏的人發出驚呼,趴到地上,伸手去夠落在地上的鑰匙串,逐一嘗試,開鎖之後再把鑰匙丢給下一個囚室。草繩到呂西恩手上的時候,他已經睜不開眼睛,也快要無法呼吸了。

*快過來幫我*。他想沖囚室裏的其他人喊叫,但發現他們都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船夫離他最近,還有呼吸,但呂西恩踢了他兩次,他都沒有睜開眼睛。火已經很近了,呂西恩從未留意過火竟然如此*吵鬧*,帶着一種低沉的隆隆聲,像洞穴裏的風,或者野獸壓在喉嚨裏的低吼,某種巨大的紅色獅子,而獅子的——呂西恩搖搖頭,拍了一下自己的臉頰,他已經在胡思亂想了,煙肯定影響了神智。眼前的一切逐漸變暗,盡管火光極為明亮,附在木頭上,啃咬,吞噬,榨取。

有人從他手裏拿走了鑰匙。

他感覺到草繩從手心滑出去,動了動手指,但沒有力氣合攏它們。他想到那片碎玻璃,但手臂拒絕按他的指令移動,呂西恩這才發現自己側躺在地上,壓着右手。他是什麽時候躺下的?上一秒他不是還靠着大門嗎?所以他将會這樣死去,在髒污的禾稈上,在火裏。馬嘉利養的小貓就是這樣死的,許多年前,黃埔商行區大火的那晚。第二天中午神父在廢墟裏發現了貓的遺骸,緊緊蜷縮成一小團,已經成了焦炭。

輕微的哐啷聲,鐵鏈互相碰撞,有什麽沉重的東西掉到禾稈上。一雙手把呂西恩從地上拖了起來,扶着他往外走。熱灰灑落後頸,一陣灼燒般的刺痛,他的腿擅自決定放棄,跪了下去,再也沒有力氣站起來。第二雙手把他拉起來,兩個人一起支撐着他,架着他往前走。他的眼睛和喉嚨一樣痛,什麽都看不清楚,他模糊地思忖火能不能偷溜進胸口,随着每一次呼吸從裏往外燒出許多個血肉模糊的小孔。

火的聲音和熱力慢慢消退。他們仍然在昏暗的走廊裏穿行,但是一股清新的風迎面吹來,驅散了煙霧。在呂西恩左邊的那個人走開了,右邊的那個悄聲對他說話,慢慢調整姿勢,讓呂西恩靠在他的肩膀上。呂西恩的注意力不在他們任何一個人身上,他只想呼吸,他能聽見自己發出尖細奇怪的喉音,空氣似乎仍然不太願意靠近他。

“慢慢來。”抱着他的那個人撫摸着他的背,“很快就沒事了。”

另外一個人回來了。他們繼續往前走,鑽進了某種低矮的通道,冰涼的水珠持續不斷落在呂西恩臉上。扶着他的那個人輕輕把手放在他頭上,免得他撞到通道頂端。腳下的水原本只到腳踝,越往前走就越深,一度淹到胸口。光徹底消失了,呂西恩能感覺到的只有石頭、水和那雙始終抓着他的手。水緩慢下降,到大腿,滑到腳背,最後變成軟爛的淤泥。

陽光忽然閃現,猶如一場爆炸。河水撕碎了這種光線,無數金色小點在呂西恩眼前跳動,他不得不閉上眼睛,等突如其來的暈眩感消退。他踩到了濕漉漉的石頭,河水拍打他的腿,他需要就這樣躺下去,浸沒在河裏,好好睡一覺。天空忽然轉了一個角度,占滿了視野,他确實躺了下去,但不在水裏,而在曬暖的木板上,枕着另一個人的手臂。他認得這張臉,于是說出了對方的名字,兩次。菲利普笑起來,俯身,額頭碰上了他的額頭。

随後太陽熄滅了。漆黑的河水溫柔地卷起他,把他帶向意識深處永恒寂靜的石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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