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輕舟

小船離開東濠,無人阻攔,并未在黃埔錨地停留,順着河灣的柔和角度繼續往南,朝着大海。

黑色煙柱仍然清晰可見,晴朗天空中的一抹污漬。菲利普原本的打算是放火燒掉離下水道最近的倉庫,等守衛開門把囚犯放進院子,趁亂帶走呂西恩,但是加布裏埃和他都沒有預料到大部分獄卒逃得如此之快,幾乎沒有費心滅火,直接棄監犯不顧。菲利普嘴裏還能嘗到灰燼的味道,令人不适,不知道為什麽可以同時顯得粘膩又幹澀,但這并不重要,很快就會消失。在他懷裏,呂西恩平靜下來了,眉頭舒展開來,也不再緊握拳頭。菲利普忽然留意到了什麽,小心地托起呂西恩的左手,檢查掌心的傷口,凝結的棕黑色污血底下還有新鮮的血滴滲出來,切口長而平整,來自某種銳器,也許是呂西恩随身帶着的那片玻璃?可能監獄裏時常發生鬥毆。無論如何,菲利普需要盡快找來烈酒和幹淨布條,到澳門之後,首先就做這件事。

黃伯給他的上衣本來就破破爛爛,菲利普找了一個比較大的裂口,撕下一長條布片,沾了沾河水,擦掉呂西恩臉上的灰和污漬,動作很輕,免得驚醒對方。棉布輕輕滑過額頭,鼻子,然後是臉頰、嘴唇和許多天沒刮的胡子。就在他第二次伸手到船舷外,把布片浸到河裏的時候,才突然察覺到加布裏埃的目光。混血兒站在船頭盯着他,一只腳踩着控制方向的木制葉片,手裏拿着滴水的槳。

“發生什麽了嗎?”菲利普問,折起濕布片,放到呂西恩額頭上。

沒有回答。加布裏埃略微眯起眼睛,也許對菲利普有什麽意見,也許單純是太陽的角度問題。過了一會兒,加布裏埃笑了笑,轉過頭,看向開闊的江面。菲利普也往同樣的方向看去,沒有浮标,沒有水鳥,沒有別的船,唯有往地平線延伸的大河。

在小船的右前方,太陽低垂,離發亮的河水只有三個指節的距離。再過三個小時,天就要黑了。

——

呂西恩的夢中有搖晃的木船和潺潺河水。暮色四合,不知道誰在低聲說話,木槳沒入水中,再揮起,又一次打破水面。他眨了眨眼,發覺自己已經醒來了,而且睜着眼睛好一陣了。小船和江水并沒有因為他坐起來而消失,他一時忘記了傷口,用左手抓住船舷保持平衡,疼得倒抽了一口氣。一個人影馬上靠了過來,呂西恩吓得往後退,木頭頂住了背,再往後就只剩漆黑的河水了。

火光一閃,火柴引燃了風燈裏的蠟燭。菲利普握住了他的手,右手,不是受傷的那邊。“是我。你沒事,我們在河上。”

呂西恩盯着他看了很久,碰了碰他的臉,然後伸出雙臂環住菲利普的脖子,用力抱緊,臉頰貼着菲利普的臉頰,輕輕磨蹭。他有很多話想說,以至于不知道該從哪一句開始,也許他應該直接吻菲利普的嘴唇,他從沒有這麽做過,應該不太難,親吻本身是一個非常簡單的動作,親吻過後事情才會變得複雜起來,但事情已經“複雜”了一段時間了,所以還不如——有人在旁邊清了清喉嚨,呂西恩松開菲利普,借着風燈搖晃不定的光線看清楚了加布裏埃的臉,笑起來,抓住對方伸過來的手,讓哥哥把他拉進懷裏,祈禱陰影能掩蓋自己通紅的臉頰和耳朵。加布裏埃用力拍了拍他的背,把他推開一點,打量他的臉。

“很高興知道我不是家裏唯一一個擅長惹麻煩的人,小家夥。”

我從沒有主動去找麻煩,談不上擅長。呂西恩本想辯解,懶得,于是換了話題,現在适合一個可控的、無聊的話題,他沒有力氣處理更複雜的對話:“我可能有義務正式引介你們兩個。菲利普,這是我哥哥,加布裏埃。加布裏埃,這是我的朋友菲利普·林諾特。”

“林諾特先生已經自己介紹過自己了。”

“是嗎?”呂西恩回頭看了一眼菲利普,後者做了個鬼臉,“我很好奇他是怎麽說的。”

“和你的說法差不多。顯然,你們是‘好朋友’。”

對話并不如他想象中那麽“可控而無聊”。呂西恩退回船尾,靠着右舷。喉嚨和胸腔仍然疼痛不已,伴随着燒灼般的幹渴,他咳嗽起來,接過菲利普遞過來的皮水囊,灌了好幾口,等了好一會兒才說得出話,聲音嘶啞:“你們是怎麽找到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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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利普回答了這個問題。故事并不長,在小船靠岸之前就說完了。加布裏埃砍來樹枝,搭了一個簡陋的棚子,在棚子的遮擋下生了火,煮上熱湯。他們還沒出虎門,呂西恩擔心官船追趕。加布裏埃搖搖頭,把見海關的事告訴了他。

“我認為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有人想起你了。”加布裏埃折斷一條枯枝,添到篝火裏,“僅僅是海關,就足夠讓巡撫的日子變得很難過。要是總督成功把布政司拉到同一條船上,那就更精彩了,我甚至願意回到廣州去觀賞這場鬥獸比賽。”

“算不上‘鬥獸比賽’。”呂西恩想了想,“更像是小型叛變,只是很慢,而且非常有禮貌。”

“無論如何,最多等一年,我們都能返回黃埔。一切正常。”

菲利普原本盯着篝火,聽到這句話,擡起視線,看着呂西恩,表情像是在等待宣判。呂西恩瞥了他一眼,移開目光,對加布裏埃笑了笑,什麽都沒有說,既不贊同,也不表示反對。等他再看向菲利普的時候,法國人已經沒在看他了。

三人在晨光熹微時再次出發,惴惴不安地接近虎門。珠江在那裏變窄,小而尖的山丘矗立水中,削尖的木樁在水淺處若隐若現。沙角炮臺和大角炮臺一左一右守着河道,像一對鉗子。即使一艘笨重的洋船能躲過炮彈,沒有持牌引水人帶領,根本沒辦法繞開淺水區和底下的尖銳怪石。通過沙角炮臺的時候,一艘海關官船就停泊在岸邊,并未起錨,絲毫沒有過來滋擾他們的意思。戍守炮臺的水兵也發現了他們,一動不動,也不作聲,冷漠地看着小船離開射程範圍。廣州海關想必打過招呼了,總督就如他自己所聲稱的那樣信守諾言。

風浪略微變大,小船上下颠簸,天空逐漸亮起,并無雨雲的蹤跡,沒什麽需要擔心的。菲利普和加布裏埃合力展開船帆,風猛推這艘單桅帆船,龍骨碾開浪頭。水沫濺到臉上,呂西恩想起血,想起死亡。他閉上眼睛,在腦海裏描畫珠江出海口的輪廓,回憶島嶼和礁石的名字,他學過這些名字,很小的時候,邵通事用食指逐一點出地圖上的蠅頭小字,讓他模仿讀音——粵語讀音,江水、大海和船舶的語言:交椅灣,淇澳島,伶仃島,大小鏟島,東西孖洲,大嶼山。

有人碰了碰他的手肘,呂西恩側過頭,對菲利普露出微笑,靠近一步,肩膀緊貼着對方的肩膀,眺望地平線以外的無名海洋,地圖空白處,他的世界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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