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長河
單桅帆船駛入港口。
澳門的初冬傍晚算不上寒冷,但海水保有的最後一點夏日暖意已經消失殆盡。碼頭浸沒在陰影裏,唯有茶葉商行前面燃起一圈提燈和火把,裝卸工忙着搬運當日最後一批雲南茶葉。不起眼的單桅帆船在火光和黑暗的交界處下錨,三個人下來了,匆匆消失在行人稀少的街道裏。
菲利普走在最後,因此到達天主教堂的時候正好能安靜地後退一步,靠着耳堂的柱子,旁觀呂西恩和他的家人。很多擁抱,不少眼淚,每個人都想把手放到呂西恩身上,确認他活着,而不是一個由燭光形成的幻影。最後瑪嘉利宣布呂西恩需要食物、熱水和藥物,把弟弟推進通往教堂側翼的木門。菲利普往前一步,猶豫了,不知道該不該跟上去,橡木門砰然關上,把他一個人留在晃動的燭光裏。
藍衣聖母沉默地看着他,被蠟燭和新鮮花束簇擁,和他離開的時候一樣。
前來補充蠟燭的修女發現了菲利普,把他帶到一個空客房去,讓他休息。那是個保留給修士的房間,木床,寫字臺,石凳,苦像下面放着一個褪色的跪墊。菲利普摸了摸寫字臺上的鵝毛筆,短暫地考慮坐下來給家鄉的神父寫信,請他讀給母親和弟弟聽。菲利普已經好久沒有想起布列塔尼的海岸了,在這個光禿禿的房間裏,灰蒙蒙的海霧和海鷗的哀鳴忽然包圍了他,帶來燈塔和聖誕夜鐘聲的回憶。他打開木盒,拿了一張紙,坐下來,把鵝毛筆的尖端蘸進墨水裏,久久地注視着信紙,最終一個字母都沒寫,丢下筆,脫掉所有衣服,疲憊地倒在床上,閉上眼睛。
他差點沒聽見敲門聲,太輕了,幾乎不能穿透睡意的濃霧。他支起上半身,側耳傾聽,外面的人不再敲門,直接推門進來,提燈的微光灑在石板和亞麻床單上。呂西恩關上門,把燈放到地上,爬上床,擠到菲利普身邊,帶來一股肥皂和硫磺粉的氣味,左手的傷口已經包紮好了。
呂西恩的身體很暖,體溫輕易透過薄薄的亞麻睡袍。菲利普覺得自己至少應該穿上褲子,但呂西恩緊貼着他赤裸的大腿和腹部,顯然并不介意。
“埃斯塔拉修女告訴我你在這裏。”呂西恩的嗓音還沒恢複,輕而沙啞。
“那是她的名字嗎?我沒問。”
“如果她知道我準備來這裏做什麽,也許就不願意告訴我了。”
菲利普挪動了一下,粗糙的床單刮擦木板,沙沙作響。他的手探到亞麻布下面,滑過溫暖的皮膚,從臀部的高點到腰部的低點:“你打算做什麽?”
“談話。”
“那我想埃斯塔拉修女會同意的。”
“我不會回去黃埔了,至少短期內不會。”呂西恩告訴他,拇指心不在焉地在菲利普的手腕內側畫圈,“我想到別的地方看看,新鮮的港口,沒見過的人,沒聽過的語言。而且我需要一個旅伴。”
提燈裏的燭火輕微晃動,卧室裏的影子随之跳動。菲利普的手探入更深、更暖的陰影,停下來,給呂西恩拒絕的機會。後者顫抖着吸了一口氣,更緊地貼着菲利普。睡袍往下滑,露出了他的一側肩膀,在燭光裏看起來就像打磨光滑的象牙制品。
“聽起來你已經有候選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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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呂西恩悄聲嘆息,菲利普略微收緊手指,這種嘆息變成了輕而急的喘息,“……而且我知道他已經答應了,畢竟是他先邀請我的。”
“我以為你更想和家人在一起。”
“他們總會等着我,就像我會永遠挂念他們一樣。但家人不是籠子,而是港口,一個人應該可以自由出入,走得足夠遠就會渴望回來。你看,你不是唯一一個喜歡思考哲學的人,‘旅伴’。”
“我喜歡旅伴這個詞。”
呂西恩沒再回答。沒受傷的那只手緊緊攥着菲利普的上臂,頭往後仰,半閉着眼睛。菲利普湊過去吻他的嘴唇,把兩人的陰莖一起握在手裏,繼續撫摸、摩擦和擠壓。呂西恩放開菲利普的手臂,轉而抱着他的脖子。沾滿汗水的睡袍皺成一團,在兩人緊貼的身體之間滑動。呂西恩忽然嗚咽起來,弓起腰,精液順着菲利普的手掌滴落。菲利普把臉埋進呂西恩汗淋淋的頸窩裏,深深呼吸,陰莖頂端擦過呂西恩的大腿內側,三次,然後他也低聲呻吟起來,屏住了呼吸。
蠟燭快要燃盡了,火焰低而暗,在滾燙的蠟池裏一閃一閃,随後熄滅了,一股輕微的焦味彌散開來。
“呂西恩?”菲利普悄聲叫對方的名字。
在黑暗中,呂西恩握住了他的手。
——
次日早上始終沒有人來打擾,于是他們在晨光之中繼續嬉戲。菲利普終于得以扯掉那件煩人的睡袍,借着明亮日光親吻呂西恩的胸口和下腹。呂西恩受傷的左手一度撞到石牆,先是疼得倒抽一口氣,然後笑起來,騎到菲利普身上,彎腰吻他,右手撐在木板上,床單早就被踢到地上了,誰都沒有留意。
菲利普按了按他的肩膀,讓他側躺下來,夾緊雙腿,然後抱緊呂西恩的腰,陰莖擠進他的大腿之間,試探着前後滑動。兩人都呻吟起來,這也許比不上另一種此刻來不及嘗試的游戲方式,但也很接近了。菲利普低聲在呂西恩耳邊說話,指甲掐進他的腰,催促他把腿夾得更緊些,呂西恩發出不知道是笑還是哀求的聲音,雙腿合得更緊,把菲利普的手拉到腿間,讓他撫摸自己的陰莖。到最後他們兩個都說不出完整的話了,只剩下喘息。菲利普射在他的大腿後側,呂西恩随後發出低叫,蜷縮起來,顫抖着磨蹭菲利普的手掌。
“我覺得。”許久之後,呂西恩說,菲利普這才發現自己睡了過去,“要是我們再不出去,我姐姐會認為我死了。”
“比起這個,我更擔心你的哥哥會把我砍成兩半。”
“你太誇張了。加布裏埃喜歡你。”
“我不能确定這是不是更可怕了。”
呂西恩從他懷裏掙脫,撿起地上的睡袍,皺了皺鼻子,還是穿上了。菲利普在他開門的那一刻拽住他,吻他的鼻尖,手臂圈住呂西恩的腰,額頭貼上他的額頭。
“謝謝你。”
呂西恩推開他,側過頭:“你确實欠我很多句‘謝謝’,但這次是哪一樣?”
“允許我參加你的旅行。”
“不客氣,林諾特先生。穿上衣服,晚餐時分再見。”
——
加布裏埃說對了一件事。廣州城再也沒有人想起呂西恩,或者黃埔商行區的法國神父。整個冬天沒有官船到訪,更沒有水兵前來抓捕逃犯。1829年聖誕節過後不久,消息傳到澳門,巡撫“因病”提早結束任期,匆匆離開廣州城,只帶了妻妾和貼身仆役,不像告病榮休,更像狼狽逃亡。朝廷仍未指派新的官員,又或者,朝廷尚未收到消息,畢竟,珠江和廟堂之間從來都隔得很遠。粵海關“勉為其難”填補了短暫的權力空缺。
不過,加布裏埃對一件事估計錯誤。朱利安神父沒有返回黃埔的打算,等到初夏,風向和天氣都變好的時候,他就要乘船返回法國了。他的胃病日益惡化,風濕也是,老神父希望在尚能經受旅途颠簸的時候回到他出生長大的羅讷河谷,過完天主賜予的日子,葬在開滿洋薊和鳶尾花的河岸邊。
菲利普也會登上同一艘船,他終于買到了茶葉,從福建來的,但願是一個遠離南日島的茶園。呂西恩将會和他一起出發,賣出茶葉之後,他們會再次乘船出海,也許到代爾夫特,也許到紐約,或者其他沒聽說過的陌生港口,兩人都還沒有下最終決定。
呂西恩的手痊愈得很快,不過留了疤痕,好在并不影響他再次拿起畫筆。等待商船出海的幾個月裏,只要不下雨,菲利普和小個子廣東人都一起坐在教堂的回廊上,畫水井旁邊的雕像,還有鼓出花苞的海棠。他們很少說話,不過來往的修女逐漸發現他們相當喜歡觸碰對方,通常都是手指,頂多是肩膀,沒有什麽惹人注意的舉動。
1830年的春天寒冷多雨,第一艘從歐洲來的商船比往年遲了大半個月才抵達澳門,付了今年的第一筆稅金,在引水人的指引下航向沉睡已久的黃埔,又一年的貿易季就此開始。呂西恩時不時會去碼頭遠望那些比房子還高的多桅帆船,有時候加布裏埃會和他一起看着,他們會說一兩句話,笑一笑,哥哥拍一拍弟弟的背,兩人跳下礁石,往教堂走去。
五月底,夏季熱浪來臨前最後的那個雨天,荷蘭商船“奧蘭治皇冠”號自澳門起航,途徑好望角、馬賽和布魯日,返回始發港鹿特丹。呂西恩和菲利普扶着朱利安神父走上甲板,倚着欄杆,沖加布裏埃和瑪嘉利揮手。小雨淅瀝,風略帶寒意,呂西恩讓菲利普把年老神父帶進船艙休息,自己仍然留在甲板上。船還沒開出半海裏,碼頭已經看不清了,但呂西恩還能隐約看到灰蒙蒙的珠江口,他終于航出了地圖的邊界。他明白自己無論到哪裏去,都只能是一個陌生人,廣州不完全是他的家,法國也不會成為他的家。他永遠是那個困在河和海之間的孩子,在語言和語言之間徘徊的過客。可是,只要一個人擁有旅伴,以及一個可以随時歸去的港口,這都無所謂。
雨打濕了他的頭發,呂西恩環抱着自己,仍然望着黃埔的方向。這一刻,在遠處,他看不見的地方,雨霧籠罩的珠江迎來了第一艘蒸汽船[*注1],這頭配備了煙囪和鍋爐的怪物隆隆前進,驚飛大群水鳥。在這一刻之前,工業的噪聲從未觸及過這條古老的長河,從未有人見過噴着火和水蒸氣的引擎。從這一刻開始計數,不到十年,引水人将完全消失,帆船式微,工業和齒輪之錘會擊碎帝國的大門,這将是呂西恩最後一次見到他所熟知的珠江,盡管此刻他尚未明白這件事,沒有人明白,沒有人能預見。
他抹了抹臉上的水,走下狹窄的木樓梯,到船艙裏去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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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 1830年,汽船“福士”號駛入珠江,在虎門遭開炮驅趕。這是歷史上第一艘駛入珠江的蒸汽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