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晚飯果然吃豬肉粉條,香飄數裏,我們剛把車開到院門口,就開始咽口水。

唐曉率先奔進去幫他爸做飯,我找附近壩子停車,趙小丁和小場記又去陪唐媽媽聊天擺碗筷。

唐媽媽給我們每人都倒了一碗葡萄酒,她自己用鮮葡萄泡的,就等着我們玩累了回來喝。

“他媽媽真好,”趙小丁趁沒人的時候跟我小聲念叨,“真慈祥,我也想有個這種媽媽,嗚嗚嗚。師父,我覺得他媽OK的,你們好好跟他媽說說沒準能接受。”

“接受個蛋,”我反駁他,“他媽身體那麽差,萬一心髒病發當場卧倒……”

趙小丁又用“師父你腦洞竟然這麽大,徒兒十分佩服”的眼神看我。

唐曉這時候滿頭大汗地端着兩盤菜匆匆跑進來,并不知道我們在說什麽,又要滿頭大汗地出去。

“等等!”我喚他,伸手給他擦了擦額頭上蹭的一塊煤灰。

正好掉在那天的傷口處,雖然已經結疤了,還是小心得好。

“啧啧啧,”趙小丁在後面瞎感嘆,等唐曉走了,“師父,你別光秀恩愛呀,什麽時候把他娶進門啊?你們倆就不能把話說開了?我這看着都替你們捉急!”

你懂個蛋,老子剛剛才彎!從接受自己到勇于進取,這總得有個過程吧?!況且憑什麽啊,偶像對粉絲告白這像話嗎?像話嘛!

我雖然這麽想,但是心底承認趙小丁批評得也對。我讀過一本書說得好,是男人就該脫褲子,辦實事!唐曉慫成這樣,實在是指望不上,我這又算來拜見了岳父岳母,咳,也該有點進展了。

我心緒不寧地吃晚飯,唐爸爸跟唐曉做了一大桌飯菜,撐得趙小丁直叫喚,我雖然心頭有事,但是還是狠吃了三大碗。

當晚四個人一起出去壓田埂——實在都撐得坐不下去。

“小糖包,都賴你家成天做好吃的,我辛辛苦苦練的小蠻腰都沒了!”趙小丁一邊走一邊說,“羊羊羊你不會嫌棄我胖吧?”

小場記趕緊抱着他胖胖的小蠻腰,把他攬過來親了一口,小聲地說,“不嫌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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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他們肉麻出一身雞皮疙瘩,捂着肚子不說話,生怕自己一張嘴一個飽嗝打出來,形象全無。

唐曉挺開心,在地裏一會兒鑽進去一會兒鑽出來,也不理我們說什麽。

“小糖包走太慢了!”趙小丁大聲地嫌棄他說,“師父!我跟羊羊羊先去逛逛,不等你們了!”

然後悄聲跟我說,“師父,這片高粱地很實用,你懂的!我跟羊羊羊演紅高粱去了,你們也要加油別NG!上次送你的套套帶在身上了吧?”

這是麥子地!小浪蹄子!我一巴掌把他拍走。

唐曉過了老久才從田坎下面爬上來,狗眼睛一望,“小丁哥走了?”

“走了。”

他“哦”了一聲,四下又看看,手一指,“去那,視野大,看星星。”

我們倆踩着泥巴路一腳深一腳淺地往附近一小山坡上走,穿過人家屋後頭,有只大狗在圍欄裏汪汪地吠我們。

“嗨!”他喝它。

會搖尾巴的動物之間真是有默契,那只狗立刻不鬧了,還在黑暗裏發出讨好的哈氣聲。

唐曉往附近地裏刨刨,摳出一小截紅薯,丢進人家圍欄裏,立刻傳來舔食的聲音。

唐曉往褲子上使勁擦了擦手,回頭沖我伸手說,“這裏有坎。”

我抓着他的手,垮過土坎,一步一個坑地往上爬。吃太多了,走起來頗有點兒吃力,我竭力抑制着不要打嗝,而他低頭看路,手一直就沒松開。

一直到爬上山坡,我才意識到一手的汗。

我下意識地收手,居然沒能掙脫,唐曉毫無自知地把我攥得死死的。他四下張望着坐的地方,半點兒沒注意我的小動作。

然後牽着我要過去,“坐那兒。”

一到地方他就自動放開我,彎腰搬石頭砌凳子,拿手拍了拍灰,“坐!”

我跟他一起并肩坐下,往遠處一望,禁不住看呆了——這裏景色是真的好,月色下綿延的丘陵在眼前一字鋪開,一江春水如紫緞,纏繞在丘陵之間,河谷裏團團簇簇的紅瓦房是花樣繁複的緞邊。蛙叫蟲鳴隐約入耳,坐在這裏往下看,鄉間生活像在腦海裏鋪開了畫卷,視野裏的一切都顯得安寧而祥和。

但我們坐的這個地方偏僻陰冷,分開草叢走來完全沒有路,四周怪木朝天,要不是唐曉帶我,我一個人是壓根不敢來這兒。我看他一路走來熟門熟路的樣子,就想起他的小時候,是不是經常這樣獨自走到這個僻靜的山坡上,縮成一團坐在樹底下,看着別人的生活。

此情此景,突然覺得有點兒眼熟。

我恍然大悟,他為什麽會對我在《夜哭》裏的表現一見鐘情。那個心狠手辣卻又頭腦不夠用的小混混,在他短得可憐的童年閃回裏,就是這麽孤零零地游走在城市邊緣,一個人坐在廢棄的高樓頂上,遙視衆生。後來他替老大頂罪進了監獄,坐在床上看其他犯人歡度春節,神色陰冷,卻還是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那種在黑暗裏看到遠處光亮的羨慕,那種活在邊緣裏的孤獨。總是遙看着別人家的燈火,就算明明處在熱鬧喧嚣的塵世中,卻仿佛離周圍人很遠很遠。

他可能是看到了他自己。

唐曉坐在我旁邊一直低着頭,在昏暗裏不知道搗鼓些什麽。我伸手去攬了他的肩膀,又摩挲摩挲他腦袋,自覺滿腔都是鐵漢柔情,不知道怎麽開口。

這家夥突然猛一轉頭,堅硬的眉骨迎面撞到我鼻子上,霎時将我那柔情撞個稀爛!我捂着鼻子慘叫起來!

“啊嗷——!嘶,痛死了……糖包你……”

“對,對不,對不起,”他結結巴巴往後縮,又擔憂地湊了上來,“沒事吧?”

“沒事,你幹什麽啊?”我捂着鼻子憋屈道,有火舍不得發。

“給你,”他獻寶似的一伸手,掌心裏一坨黑乎乎的。

我拿過來仔細一看——嘿,居然是只麥梗編的蚱蜢!

天色太暗,他編得實在有些粗糙,不過看着也算個蚱蜢形狀。

我鼻子疼得發酸,好氣又好笑,還帶感動,低頭看着那跟他一樣傻不啦叽的蚱蜢,再看看他一臉擔憂又期待的神情,忍不住又摩挲摩挲他腦袋。

“傻糖包!”

別人示好送花送表、喝紅酒坐游艇,你就把我拐到這鬼都沒一只的山上、送個蚱蜢?

不知道是不是我語氣有種怪異的溫柔,唐曉明顯緊張起來,低下頭去揪了幾把草亂七八糟地攥成一團。我罵他傻,他也不回話。

我心裏突然有個沖動。

“唐曉,我問你個事兒。”

我好久沒這麽正兒八經叫他名字了,這小子仿佛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緊張得坐都坐不住,屁股前後挪了挪,結巴道,“啊?你?哦,你,事兒?”

“我問你個事兒,”我嚴肅地說,看着挺鎮定,其實蚱蜢都被我捏得有點變形。

“什,什麽?”

你……

你是不是……喜……

我運了半天氣……

“……你當時給我買墨鏡的錢,哪兒來的?”

趙小丁要是在這裏,能大逆不道地撇樹枝抽我。

……

唐曉很不好意思地跟我承認,當時是跟佩佩借的錢,直到簽約了劇團之後才還完。

這他媽窮成這破樣也不跟老子坦白,老子缺你那副破墨鏡嗎!

我才不承認我當時也窮得要死要活,指望着他那點兒賠償金救急。

……結果我們倆分開兩頭吃泡面,白便宜了提價賣傻逼的淘寶店主。

這些話我當然不能告訴他。我耳提面命地數落了他一頓,教育他不該逞強的地方不要亂逞,死要面子活受罪。他跟我說沒有,弄壞我東西就要還,不是面子,而且那是我喜歡的人送的,那很重要。

他說到“你喜歡的人”還挺心傷,埋頭把攥成一團的草葉子又一撮一撮撕開。

“……”我真後悔當年随手搬了塊大石頭,現在掉下來砸了自己的腳。

總之我又數落了他一通,唐曉被說得一個勁兒點頭,又知錯又失落。我還教育他沒錢要跟我借,不能騷擾人家佩佩,耽誤人家找男朋友,他魂不守舍地點頭,也不知道聽出我弦外之音沒有。

太晚回去會吵到他爸媽睡覺,我們沒坐多久又倒頭往回走,下山的路更陡。我很自覺地就把手伸給他,被他鉗子似的攥着,兩人一步一步往下挪。

我從後上方看着他的後頸,這小子低着頭,露出一大塊皮膚光潔又寬厚結實的肩背,瞧着就很單純實在。

我突然意識到他可能壓根就沒想跟我告白。

這小子根本沒有什麽遠大的野心,他的需求都很直接而坦然。想演戲就是想演戲,不是想當大明星。想跟我套近乎就是想跟我套近乎,因為我是他偶像。

他到底有沒有意識到他對我的喜歡是另外一種喜歡?他心裏有計劃嗎?先一步一步靠近,無孔不入地融入我的生活,等我習慣了他的存在,再循序漸進?

可能一點都沒有,這小子慫成這破樣,腦子直成一條線,哪兒來那些彎彎腸子搞這些花樣。當時要不是我的店開到了他劇院門口,他可能至今連個電話都不敢打給我,只能在家對着屏幕吞口水,老死不相往來。他就是靠着動物本能搖着尾巴湊上來,想跟我說話,想天天跟我待在一起,但是不知道還可以再更進一步。

這小子太容易知足了,沒準他現在已經很知足了。

而我呢?我想跟他在一起,我真想跟他在一起,但是我已經過了小孩子過家家酒的年紀,過了花季少年牽着愛人小手過校園的年紀,過了一見鐘情馬上攜手私奔的年紀。我被世俗牽扯得太多,其實挺悲觀的,未雨綢缪,總是憂心将來。

沒有完全的準備,我不敢去開始。

如果跟我的演員之路一樣,一時興起地開始,走投無路地結束,我接受不了。

我們倆就是兩個慫貨,一個根本不想,一個想得太多。

再況且,我們倆現在這樣跟在一起也沒什麽區別嘛。手拉手的爬小山,肩并肩地壓田埂,紅高粱也能這麽演嘛。

我非常鴕鳥地忽略掉了還在褲兜裏的套套。

……

趙小丁這狗玩意兒皇帝不急太監急,回唐曉家之後看出我跟唐曉還沒進展,急得褲子都要跳掉!趁着唐曉去洗澡,義憤填膺地批評我,“師父我看透你了!你就是個受,你就是個性冷感,你不是不敢跟他說清楚,你是不想插他!”

他媽蛋你還能說得再黃暴一點嗎?!小小年紀被查過幾次水表了?

老子當然也有欲望,也在夜裏孤枕難眠,也時常對着飯老師蒼老師練手技,我這不是剛剛才彎,還沒适應過來嗎?!

說來說去還不是他的錯,我跟他說自己彎了,他馬上傳了兩個G的“精選鈣片、圖片、動圖、論壇合集”給我。老子一打開新世界大門就被機槍掃射得縮卵,差點再也硬不起來。

那個地方是拉屎用的啊——前直男過不去的坎。

趙小丁恨鐵不成鋼地對我搖了一通頭,拉着小場記直奔客房,殘忍地斷絕了我跟他睡一屋、虐待唐曉的念想。

我只能穿着睡衣往唐曉房間去,他房裏家具一如這個四合院一般簡單樸素,就一張床,一個衣櫃,連個凳子都沒有。

簡直是“一出櫃就上床”。我眼角直跳。

被子是一床老舊的薄棉絮,唐媽媽估計提前拿出去曬過,一股子燒焦螨蟲的味道。我泰然自若地掀開被子往裏躺,自覺跟唐曉睡一床被子是沒什麽心理障礙,也沒什麽少年悸動。老子一把年紀,別提多沉穩。

結果我在被子裏緊張出一身冷汗,好不容易聽見唐曉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嗅到他身上的肥皂氣息,我腿肚子都抖了,趕緊扭過頭裝睡!

卧槽!陸遙書!裝睡你毛線啊!害羞個蛋啊!

唐曉那慫玩意兒也不知道在搞什麽,悉悉索索地,半天不上床。我扭得脖子都僵了肌肉酸痛,他才磨磨蹭蹭地鑽進來,往床角一縮,躲得遠遠地。

我察覺到濕漉漉的水汽,下意識地伸手一摸,“糖包?沒吹頭?”

他腦袋一縮,“我……你睡了,吵你。”

我坐起來踹他,“睡什麽,去把吹風機拿過來。”

大半夜地我開了吹風機嗚嗚地給他吹頭,在他一腦袋呆毛上撸過來又撸過去。說句實話,手感好爆了,軟綿綿的,像在撸一只面癱心慫的大型犬。

唐曉低着腦袋乖乖任撸,興許是洗澡的時候吹了涼風,每隔一會兒他就長長地吸一下鼻子。

我都吹完了,把吹風機拆了插頭收起來,他還坐在床邊呆呆的。我去門邊關了燈,走回來,他還是木頭一樣。

“發什麽呆,睡覺。”我拍他。

他突然一把鉗住了我的手。

我眼角一跳,心裏一群草泥馬呼嘯而過,要幹嘛這是要幹嘛,告白了嗎這是要告白了嗎!

他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末了甕着鼻子說,“你睡裏面,外面涼。”

我倆真是絕配。

我們倆背對背地,隔着遠遠地,各自睡在床邊上,我在黑暗裏睜着眼睛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唐曉甕着鼻子細如蚊吟地叫了聲,“學……長……”

“嗯?”

“冷……你冷嗎?”

“有點。”

他屁股往我這邊挪了挪,再挪了挪,隔着被子用背貼住我,結結巴巴地,“還,還冷,冷嗎?”

我臉直發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什麽,頭一次在他面前結巴,“還,還有,有點。”

他慢騰騰地翻過身,小心翼翼地環住我的腰,隔着被子把我擁在他懷裏,聲音都發抖了。

“還,還冷嗎?”

“不,不冷了。”

我被脖子後面熱烘烘的氣息烤着,面紅耳赤地在心裏自我安慰。慫人自有慫人的活法,你看這睡一張床不說,還順理成章地摟一起了。

說明這不告白也一樣能談戀愛,跟告了白沒任何區別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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