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江洋大盜》
二、《江洋大盜》
除夕将近,北平城連着下了幾天大雪,三十那天早上白茫茫一片,天色比平時顯得亮。王伯當從旅館出來的時候有點早,街上行人不太多,路兩邊商販剛剛起攤,賣早點的鋪子支起爐子蒸屜,冒着濃煙連成一片,籠罩着大半條街。偶爾一聲炮竹響,隔着幾條街泛着回音傳過來。
這是王伯當到北平的第三天,前兩天運氣都不好。今天是大年三十,所剩的時間不多了。手攏在嘴邊呵幾口熱氣,搓了搓揣起來,寒冬臘月大雪紛飛,真是冷啊。等到中午,來往人多了,攤販也都吆喝起來,熏肉煎餅芝麻糊豆腐腦,見不着人影,吆喝聲卻沿着好幾條街延綿不絕。隔壁包子鋪飄出來的香氣越發濃,王伯當有點熬不住,抖抖肩上的雪,腳下跺了跺,凍得有點麻了。他找了個看得見大街的位置坐下,點了肉包子小米粥,醋裏放把辣椒醬沾着吃,一邊吃一邊從碗邊望着街上。
夥計來結賬,就在王伯當低頭掏錢的功夫,又有幾個人進了店,各色身影從他身邊過,王伯當的手一頓,擡頭跟夥計說:“再給我來碗粥吧。”
那幾個人坐在他身後,輕聲地有說有笑。王伯當假意低頭撣褲腿上的雪,想回頭看個仔細,忽然店外又進來一個人,灰棉布青邊馬褂,一雙新黑棉鞋,停到他邊上,叫了一聲:“伯當!”
這一聲“伯當”聲音不小,王伯當感覺周圍投來視線,當下目不斜視回望着那人,辨認一番,倒是個出乎意料的人,笑道:“李密!”
李密也笑了:“伯當,真是你。沒想到這麽多年不見,在這碰上了老同學。”看看桌上一副碗筷,問道,“你一個人?”
王伯當點點頭,拉開邊上的凳子:“坐吧。”
李密坐下來,赧顏笑了笑,說:“我買完了帶回家吃。”
王伯當“哦”了一聲,知道這是家裏有人等着的意思。世道不同了,連李密這種老實巴交的人也學會金屋藏嬌了。不禁笑了笑,這個世界啊,連謝映登都被他帶出來劫道了,還有什麽人不能做什麽事呢?
讀書人臉皮薄,李密被他這一笑弄得有些尴尬,話頭一轉,問道:“你怎麽來北平了?”
王伯當自然是跟他兜圈子:“咳,幫人跑腿,幹點雜事,沒什麽正經活,過兩天就回去了。你呢?”看李密一聽他這問題就樂了,王伯當知道他這一問問得好。
“我幹老本行,寫小說呢。”
“什麽小說?”
李密離近了些,壓低聲音說:“寫劫道的小說,最近人都愛看這個。”
王伯當仍笑着,臉上有些困惑:“劫道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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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密仍低聲說:“你不知道嗎,最近好些地方都封了城,就是因為楊林的東西在火車上被劫了。”
“這事我知道,報上登過。後來怎麽樣了?”
“報上就登過一回,後來就給壓下去了。這些事情不讓報道,換個名寫成小說,賣得可好了。”
“哦。”王伯當又問,“那你如何得知這事情的來龍去脈啊?”
李密又是赧顏一笑:“我自然是知道一點,其餘的就靠這了。”點了點太陽穴。
王伯當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看李密那笑容,他所知道的那一點多半也和那位金屋裏藏的嬌娘有關。王伯當上下看看他,笑着點點頭:“過得不錯。”
李密笑着低頭避了避他的眼神,說:“伯當,當初在學堂,你的文采可是數一數二的。你要是沒什麽別的事,不如來我這,跟我一塊寫?”
王伯當哈哈一笑:“李密啊,你也知道我這人,你讓我寫煙花柳巷鴛鴦蝴蝶,那行,可你讓我寫你那個,我可沒那個本事。”
李密的确知道他這人如何,也料到他會如此回答,嘆了口氣,多說無益。
這時候夥計拿來了他點的飯,付了帳,站起身來,二人互相賀了年,交換了聯絡地址,李密留了真的,王伯當自然留了假的。
李密告辭,王伯當坐下來喝完了那碗粥,嘴角止不住往上翹,心想這大過年的,運氣真是好。慢悠悠站起來,走到店門口又頓了頓腳,四面看看,轉進了一條胡同,走了十來步有個岔口,就站在裏面等着。
不一會就有踏雪聲漸漸靠近,一人在他身邊停下,看四周無人跟随,才沖他一抱拳:“伯當賢弟。”
王伯當一笑,也是一抱拳:“秦二哥,小弟可算見到你了。”方才在包子鋪,坐在他身後的幾位客人中就有秦叔寶,旁邊還有叔寶的表弟羅成同幾個面生的。他正愁如何與叔寶相認,李密那一叫真是幫了大忙,但願這新一年都如今日一般順遂。
秦叔寶剛要問話,王伯當伸手一攔:“二哥,說來話長,今晚上李家客棧二樓第二間。”
“好。”說完秦叔寶原路回包子鋪,王伯當繞小胡同離開。
秦叔寶送羅成回北平府,一住就住到了春節。期間幾次想走,卻聽說楊林封了幾座城查案,風聲太緊,山西山東都聯絡不上,只好留在北平避避風頭,又聽說災情有所緩解,知道貨已放了出去,也就放了心,白天幫着姑父帶兵,晚上陪着姑母說話,日子過得飛快。
剛到北平的時候,羅成的燒剛退了,手上的繃帶也拆了,他囑咐叔寶不要說他受傷的事,叔寶想,這事情牽扯太多,說了反而解釋不清,就同意了。羅成偷跑的時候買的那張火車票倒了幾次手,查不出買主是他,警察也就沒來過。他便騙說是坐馬車跑的,繞了幾個地方,家裏人也就都信了。
秦叔寶看着他神采飛揚地胡扯八道,把羅司令繞得雲裏霧裏,不由微笑,心想他還真是有些能耐。可他剛笑起來,只見羅成往地上一跪,說:“孩兒知錯,願意受罰。”
羅司令家法嚴明,見他這樣倒是有幾分欣慰,板子照打,嘴上數落就免了。
秦叔寶又想起了羅成小時候,為了逃板子裝病裝死什麽方法都用過,只要不挨打,任憑數落。如今好像不怕吃板子,反而聽不得數落了。
羅成閉着眼睛受完一頓家法,由家丁擡着回屋,叔寶也跟了過去。屋子還是當年那間,白天亮堂,晚上清靜,陳設卻已經大不相同,記憶中童趣的小玩意早都收了起來,取而代之的是許多槍械配件,還有各種書。
床頭上挂着一個空的軟皮槍套格外惹眼,青黑的皮子很舊,上面有些深深淺淺的劃痕,扣上一顆豔紅色珊瑚珠,映得周圍一圈血暈。
趁叔寶發愣的這會,羅成已經叫衆人退下,趴在床上看着叔寶。
秦叔寶回過神,幫他脫了襯衣上藥,胳膊上的槍傷似乎又有些裂開,叔寶問他:“你為什麽非要吃這一頓板子?”
羅成失笑:“表哥,躲不過的,以前那些招數早就不管用啦。”
叔寶又是一愣,只覺得胸口有些悶,擡眼看看那些被替換的擺設,無奈地搖搖頭,感慨歲月無聲。又要說些別的話,只聽屋外頭羅夫人聲聲喚着“成兒”就要進來,羅成臉色一變,急道:“表哥,快幫我蓋上,別讓我母親看見胳膊上的傷。”
羅夫人進了屋,只看見羅成一張蒼白的笑臉,捧在掌心揉,左右端詳着:“成兒,你是不是病了,怎麽臉色這麽不好?”
羅成手掌心仍有傷疤,便藏在被窩裏,只拿臉蛋蹭她的手,萬分乖巧的樣子:“我沒事,這是疼的。”
羅夫人伸手來掀被子,要看他的傷口。羅成趕緊連聲哎喲:“母親,別看了,我好不容易捂熱乎了,這一看又要灌涼風進來。”
羅夫人聽着揪心,手變了方向,仔細給兒子掖好被子,又問:“想不想吃點什麽?”
“我不餓,別忙啦。”扭頭看着秦叔寶,“表哥剛回來,在我這窩着多沒意思,不如找個人帶着出去轉轉。我有些困,先睡一會。”
叔寶随着姑母出了羅成的門,仍有些愣神,羅夫人無奈地沖他笑笑:“這孩子,看來是真累了,不然怎麽連你也給轟出來了。”
叔寶也是一樣無奈,許多話沒有問完,只能忍住,陪姑母喝茶敘話去了。
那些話最終也沒有機會問。之後羅成在家躺了幾天傷就好了,白天去學堂上課,沒課的時候去靶場練練槍,馬場溜溜馬,獵場打打獵。晚上有時同羅司令下棋,有時陪着羅夫人看戲,有時悶在屋裏看書,再不然就和白顯道杜文忠等人去酒樓鬧一鬧,每當這個時候秦叔寶都是跟着的,羅成去過哪裏接觸過什麽人他都一清二楚。日子一天冷過一天,羅成就更少出門了。幾個月來別的地方風起雲湧,北平這邊相安無事,當初羅成叫他放心,如此看來真是他多心了。
臘月三十這天,秦叔寶同羅成張公瑾等人上街瞧瞧熱鬧,在包子鋪遇上了來找他的王伯當,借口走水去和王伯當約了見面的地方,回到席間時羅成瞧瞧問他:“表哥,吃壞了?”
“沒有。人有點多。”
羅成點點頭,看看衆人,道:“都吃完了,咱們走吧。”
史大奈仍端着碗,不解道:“少保,這才吃了幾口,我還沒飽。”
張公瑾已經奪了他的碗,笑道:“這就是給你墊墊肚子,後面一路有的吃呢。”
午後雪勢漸小,天邊模模糊糊透着晴,北平城一時間熱鬧非凡,幾個人邊走邊看,遇上敲鑼打鼓雜耍賣藝的,便品評一番賞些錢,遇上新鮮吃的就買一包往史大奈身上挂,挂得他一身香噴噴,幾個不懂事的娃娃跟着他跑,被大人們追上去抱住,連連磕頭賠罪。史大奈好不尴尬,滿臉通紅,忙把吃的全分給娃娃們,一群大人孩子千恩萬謝歡天喜地的散了。
羅成一身素白狐裘人群中格外顯眼,他停在一個賣窗花剪紙的攤子前,挑了個仙鶴給杜文忠,福字給張公瑾,對魚給白顯道,蟠桃給史大奈,命他們各自回家貼門上,看見便想起羅少保來。幾個人七嘴八舌又哄鬧一陣。
秦叔寶心裏想着晚上和王伯當約見的事,逛得心不在焉,漸漸落在後面,一擡頭看見羅成已經跟他隔着人群,便擠過去。羅成手裏拿着個如意葫蘆,上頭拴着紅繩,下面系着紅穗,一面刻福,另一面繪了只威武的大老虎。叔寶一看,脫口而出:“這我記得,以前給你買了挂在床頭的。”
羅成摩挲着葫蘆的手頓了頓,輕聲笑了笑,放了回去。
叔寶心中一動,一拉羅成的手:“你等一等。”轉身進了一家書店,過不多時出來,手上多了本《江洋大盜》。以前的那本在火車上被兄弟們一槍打了個洞,叔寶便趁着過年買本新的賠給他。對叔寶他們來說那是一次不太順利的劫道,對羅成來說,那一天他以為自己會喪命。
羅成接過書來,若有所思,忽然書擋着嘴,附在叔寶耳邊說:“你放心。”繼而一笑,同衆人打道回府。
不遠處一陣鞭炮響,叔寶夾在人群中,一陣煩躁,耳邊仍殘留着熱氣,羅成那一句話直鑽進心裏,撩起了一把怒火。說出的話總是詞不達意,想問的話一直問不出口,羅成的心思讓他捉摸不透,仿佛置身一盤錯綜複雜的棋局,另一頭王伯當又不知帶來了什麽消息,一時間千頭萬緒,全擠上了眉間。
雪勢忽然大了起來,天早早就黑了。千家萬戶點起了燈,年夜飯擺上了桌。
王伯當買了壺酒、幾樣小菜和一只燒雞,回到客棧的時候謝映登正靠在床頭看書,見他面帶喜色,便問:“見着秦二哥啦?”
“見着了,今夜就來。”
謝映登松了口氣,擺上了年夜飯,拿爐子上的熱水溫了溫酒,哥倆其樂融融對坐着邊吃邊喝。
吃到一半,王伯當瞥了一眼床頭的書,忽然一笑,說:“我今天還遇上一個人。”
“誰呀?”
“李密。”
謝映登想了想:“學堂裏那個李密?他在北平幹什麽呢?”
王伯當點了點床頭謝映登看的那本《江洋大盜》,說:“寫這個。”
謝映登拿起書翻了翻,說:“那他知道的可不少啊,這上頭有些招數還真有點意思。上回二哥的表弟看的就是這本書,五哥都被他擺了一道。”
王伯當笑:“怎麽,劫道劫上瘾了?”
“也不是,”謝映登接着邊翻書邊說,“我只是想,我們幹這個不能只靠着槍法好,總得有點新鮮招數,讓人防不勝防才行。”
“诶,我這新鮮招數多了,你要學,哥哥教你。”
謝映登“嗯”了一聲,仍低頭翻書。
王伯當伸手抽走了書,扔到一邊:“你看不起我?”
謝映登笑了笑:“你每次都說教新的,其實都是見過的招數。我不想掃你興才沒說。”
王伯當大笑幾聲,一正色,說:“好!這回哥哥給你露個底,保你沒見過。”見謝映登含笑望着他,勾了勾手,“過來看仔細了。”
“好。”話音未落,便被王伯當摟着翻了個身壓在床上,緊接着一個纏綿的深吻。
王伯當的手順着他的腰滑下去,嘴唇一路吻上他滾燙的耳垂,貼在耳邊輕聲笑:“我這招數只教給你,你可不許對別人使去。”
謝映登沒回答,不知道聽清了沒有,只半閉着眼睛,扭過頭與他意亂情迷地接吻。
王伯當牽過他的手放在自己身下。謝映登有些吃驚地睜了睜眼,随即又被洶湧上來的濃情蜜意沖得閉上了眼,發出一聲□。
窗外煙花綻放,一聲聲鞭炮遮住了這冬夜裏的春光。
團拜之後吃了頓餃子,放了放炮竹,鬧到後半夜都有些倦了,便各自回屋,要守歲的守着,困了的便睡下。秦叔寶趁這時候披上棉衣,別好了槍,向李家客棧去了。
雪沒過了鞋面。他心情有些急躁,腳下險些滑了一跤,扶着牆站定,心口還是通通地跳。鵝毛大雪迷得他睜不開眼,北平城卻有些興致高昂的百姓,仍聚在街邊放花。
他來到李家客棧對面的平房屋檐下,擡頭往上看,燈光依稀難以辨認。就在這時身後的院子內竄起一束禮花,正照亮了二樓的一排窗。王伯當抽着煙靠在敞開的窗邊,伸手攏着一旁謝映登被風吹亂的額發。叔寶微微一怔,接着禮花滅了。
叔寶沒有動,仍望着看不清晰的那扇窗。又一束禮花升起來,王伯當掐了煙摟着謝映登接吻。等到第三束禮花升起來,窗戶已經關上,窗簾也拉好了。
秦叔寶捂着嘴在檐下站了半晌,感覺心口突得更厲害,抓起把雪拍了拍臉,撣了撣身上的雪,收拾心神進客棧去了。
王謝的屋裏隐約有煙味,有些冷是剛才開窗透氣的緣故,叔寶不去細想,簡單寒暄便直入正題。
王伯當道:“二哥,山東出事了。楊林要查抄武南莊。”
秦叔寶一驚:“咬金和七弟呢?”
“楊林在周圍幾座城設了封鎖線,四哥和七哥現在困在裏頭,暫時人還沒事。消息是六哥托人帶到山西的,五哥和三哥就派了我們兩個過來找你。三哥說了,要是年前見到你,就先回山西,要是年後才見到,就直接山東見了。”
叔寶心裏一算,點了點頭:“那事不宜遲,你們明早在城外等我,我們直奔山東。”
王伯當看了看他,問:“二哥,這剛過完年,你走得了嗎?”
叔寶沉默了一會,說:“走得了得走,走不了也得走啊。”
王伯當又說:“二哥,這回楊林能查到武南莊,你說……”他後面的話沒說,只看着叔寶。
叔寶搖搖頭:“我一直盯着羅成,不會是他。我想,可能是咬金在火車上被看見了。”接着把程咬金受了涼風,打噴嚏時露出了一點臉的事情講了。
三人皆嘆了口氣。叔寶道:“事已至此,說這些也沒用,還是先去救人要緊。”
與二人約定了地方,便起身告辭。臨走前瞥見床邊的那本《江洋大盜》,想起白天的事情,心裏不由得一陣煩悶,當下不動聲色匆匆離開了。
叔寶踏着雪悄悄回了北平府,一推自己屋的房門便覺得有異,黑暗中下意識便掏槍上膛。
屋裏忽然亮起一盞燈,叔寶這一槍險些就打了出去。瞄準的前方是他的表弟,滿臉喜色地叫了他一聲“表哥”。
叔寶有些尴尬地收起槍,周身的寒意都竄了出來,手不自覺地有些抖。看見門邊衣架上挂着羅成的雪白大麾,剛才怎麽就沒注意到呢。褲腿鞋子全濕了,渾身凍得不舒服。他關上門緩緩走近幾步,一邊想着要如何扯一個謊,一邊不動聲色地探探羅成的口風:“怎麽還沒睡,到我這來了?”
羅成似乎心情很好,愉快地笑着答道:“外頭炮竹太響,我睡不着,就想來找表哥聊聊天。”說着從爐子上取了熱水,沏了一杯茶遞給叔寶,“喝點姜茶。”
叔寶刮了刮茶碗,只聽羅成笑着說:“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
叔寶手上一頓,茶碗端在嘴邊沒有喝,慢慢地擡眼看着羅成,視線一接觸便轉開了。
羅成一怔,臉上有些恍惚,笑容漸漸向下滑,滑到一半仿佛回過神,問:“表哥你要走了?”
叔寶不知如何解釋,只得笑了笑,說:“今晚不走,明天再走。”
好一會都沒有人說話,只有零星的幾聲炮竹響傳來。燭燈閃了閃,映得羅成臉上似悲似喜,張了張口,欲言又止,垂下了頭,又擡起來笑了笑,終于站起身來說:“表哥早些休息吧,我不打擾了。”快步走到門口披上大麾,手放在門上又停下來,叫了一聲“表哥”卻沒有回頭。
叔寶站起來目送着他的背影,手上仍舉着茶碗有些無措,腦中一遍遍想的竟是要不要告訴他他不會回來了。
羅成在門邊站了半晌,終于回過頭來,光線暗淡,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聽他說:“表哥多保重,有空回來看看。我怕我明早睡過了頭,趕不上給你送行。”說完便轉身去了。
門一開一關夾進來一股冷風,将叔寶吹得回過了神,這才發覺手上仍舉着茶碗,便放回桌上。趕上幾步,心想畢竟是骨肉至親,至少目送羅成離開。哪知推開了門,羅成就站在門外沒有走,四目相對,兩個人都怔住了。夜色朦胧,大雪無聲地落下,借着檐下搖曳的燭光,叔寶依稀辨認着羅成的眼神,仍是那般似喜似悲,卻格外專注,望着他仿佛在向他訴說,許多只在心裏默默地卻反反複複訴說的話。
忽然羅成探過頭來,在他唇上輕輕一吻,又深深望了他一眼,轉頭大步離去。
那一刻叔寶覺得渾身的知覺仿佛被帶走了,冰冷的風雪也不能喚醒他,只剩下指尖劃過羅成的大麾時,抓不住的那一絲柔軟感觸。
大年初一早上,雪終于停了。叔寶借口思念母親,又有謝映登僞造了信件,說秦母身體大不如前雲雲,羅氏夫婦便不再挽留,打點一番送叔寶上路。
羅成果然沒能早起給他送行。叔寶回頭望了望羅成的屋檐,心中有一絲難以言說的滋味。
出了城與王伯當謝映登彙合,一道向着山東去了。
待續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時期北平應該叫北京,但是改稱呼真是太出戲,就不去考據了,想怎麽來怎麽來吧。不想改變幾個兄弟的數字稱呼,少保也仍叫少保,不然太亂了,于是魏征王君可必須存在。